“那必然是美酒方可了!”
许茂才大笑着说罢,迈步走去院门。 贾璘送到门口,几个锦衣司的卫士早已等候多时,牵马过来。正要搬鞍上马,许茂才却又因为难舍而松开了手。转过身,他看着贾璘说道:“好兄弟,外出雨露风寒,一定多加保重。”
贾璘懂得他的弦外之音,连忙拱手回道:“天必佑我功成,回来后必以好消息回报哥哥。”
许茂才听得感动,和他紧紧地握了手,再慨叹一声。上了马,他兀自不放心,再开口说道:“哥儿,须记得你也是有了家业功名的!这本已不易,遇事多想想才是。”
贾璘再次道谢称是,拱手送别。许茂才骑在马上,也是几步一回头,显得颇为不安。 知道他关心自己外出遇到的事务都是与性命相关,贾璘再又连连施礼,回复着喊道:“哥哥放心,兄弟总会囫囵个儿回来就是!”
许茂才慨叹一声之后,也不再多伤感。大笑几声,他再回身拱手道别,径自远去。 世间无非名利二字,世人都为之渴求。但天意加奋争却是不能少的。否则还说什么权势财货美人为伴?痴人说梦罢了。贾璘自然懂得外出的种种坎坷与风险,但既已选择了如此,只有坚心面对而已。 回去前院,见冷子兴等人还在风中说笑,贾璘干脆地拉起他说道:“冷二哥一起屋里坐坐。”
听他这样喊自己,冷子兴赶紧挣脱手臂,拱手施礼说道:“璘大爷这是要折煞小的了,如何敢让大爷喊我一声‘二哥’?!”
他说得谦诚,但贾璘早就从往日的事,以及他的言行做派里,猜知他绝非常人。再有两人过去的交往,贾璘倒也的确不在乎什么身份的差别。 “别的不说,冷二哥这是在兄弟的家宅,那还客气做什么。”
说着,贾璘拉着他走去正堂。贾芸、贾青笑嘻嘻地跟上,杜正、杜金平等仆役连忙收拾院中的酒筵残局。 本不敢坐在贾璘旁边的椅子里,冷子兴只要做个杌凳,却被贾璘拉住坐好。 坐定之后,冷子兴环视堂内一圈,笑着说道:“璘大爷置办了新宅子,在下却并没什么礼物奉献,今天又觍颜白吃了顿酒,实在令某难为情。”
贾芸看看贾璘后笑道:“冷二爷或有生意不趁手,待也发达之后,再送璘大爷一尊什么古铜就是。”
说到这里,冷子兴先是难为情地大笑几声,再若有所思地说道:“可不也是!我与大爷初次见面,就有个小铜香炉的故事;再又是那尊绿铜,几乎得罪了大爷。以这样说来,” 说着,他就探手入怀。贾芸、贾蔷知道他要拿礼物,就都笑着看他。 贾璘连忙说道:“冷二哥常做千里奔波,得来每一个铜钱都是辛苦。在下虽然过得寒碜,倒也能守着个官职,城外有几亩田,足以养活家里大小人口。”
冷子兴自顾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嘴里说道:“不是在下贪财,实在也就只有这一千两了。按说就应该算作是为之前的事赔罪,可我也知道大爷不会怪罪小的,就把它当成给大爷新宅新人的贺礼,倒也勉强。”
说着,他就把银票放在了肘边的桌案上。贾芸、贾蔷看着欢喜,贾璘却立刻开口拒绝了。 “绝对不敢收冷二哥的财物。”
他坚决拒绝道。 冷子兴不禁有些羞恼,皱眉说道:“我又没说一定攀附璘大爷,你也喊我声‘二哥’,我就是那些银子做贺礼罢了。”
“实在也多了些。”
贾芸听他说得着急,连忙冲他挤挤眼睛。 “我倒觉得还少些呢。”
冷子兴不悦地说道。 贾璘也笑了:“赶紧收回去,否则,我再有话,也不得请问二哥了。”
冷子兴犹豫再三,只得收起这张银票,再又变戏法一般地换了一张拿出来:“一百两。”
贾璘等三人不禁为他的诙谐言行,哈哈大笑不止。 冷子兴也只得笑笑,再变了一次戏法道:“五十两,就当做是在下给大爷府里买了些柴炭。否则,实在是难堪了。”
点点头,贾璘只得收下再道谢。 冷子兴放了心,喝了口茶,想起来说道:“大爷刚才也说得了官职的话,但以在下看来,大爷的前程,”他说得犹豫,贾璘还没开口询问,贾芸、贾蔷二人先急了。 “二爷才吃了酒,又放了几两银子,更要担心些!说些吉利话则可,若有什么不爱听,我就先替大爷请你出去了。”
贾蔷皱眉直接说道。 “蔷哥儿不得无礼。都是坐着说话,做什么白眉赤脸的?!”
贾璘低喝一声。 贾蔷立刻施礼谢罪,贾芸也不敢作声,只是皱眉瞪着冷子兴。笑了笑,冷子兴接着说道:“不是得罪大爷,且让小的多说几句。待小的说完了,几位爷也就都听得清楚了。”
先看看贾璘,他又打量了贾芸、贾蔷,不禁笑了:“璘大爷自然是胸怀万方,对天下了然于胸,可这两位爷难免有些模糊。就稍有些耐心,忍着点儿性子,听在下说说。”
几人见他话兴又起,也不再打扰。冷子兴本是走南闯北之辈,自有聊天说话的本事。滔滔不绝都难以形容,因为他的确可以说得小到妇人女孩儿的绣房私事,大到天下关隘的情形。 贾璘等人抱此兴趣,只把他当做说古人来看待、来听着。 冷子兴径自接着说道:“我大成有赖列代先皇及众多文武开辟基业,更是上天降福。至如今恢复汉家基业、以北斗七星形状雄踞,若不是天意使然,再难解释。”
杜金平上来添茶,听得有趣,也就站立一边不走,安静地听着。 “自长安、洛阳,东南至号称平安州的襄阳,再蔓延至蜀地、江淮,乃至扬州、金陵省及湖广闽粤,这都是极为富庶繁华之地。若不是前说天意,可又算是什么?”
冷子兴说道。 神态却又变得凛然起来,他的语气也冷了许多:“东面自有南宋遗祸金人,如今号为女真。分为八旗,暂据我十六州及河北、山西、山东、河南、安徽及江苏一带。”
“哼!”
贾芸虽然不大懂大势,却也听得气愤,不禁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 桌子上的碗盏略微跳动,发出“哗朗”一声脆响。 冷子兴只是看了看他,继续说道:“愤怒是应该,急恼却也不必。目前有我百万兵将沿着各关隘要道据守,再有泛滥之黄淮河道阻拦,金人却也不能挥鞭南下,更不能突破洛阳、开封之西来防线。”
贾芸、贾蔷暗自再愤恨吐气,贾璘、杜金平漠然不语。 “这是东面的形势。西南的吐蕃诸羌总还算安定,既是畏惧北面的鞑靼、瓦剌,更要小心对待我大成的‘朵甘思宣慰司’。又有遗留的佛苯之争,他们如今大多虔诚,总不致如唐代吐蕃那样,对关中形成太大危害。”
冷子兴胸中装着的不仅是古董生意及相关趣事,也自有一幅地图。 朵甘思,是藏地与四川交界的广泛区域,后称“康”地。所谓“康巴汉子”,就是指与四川、云南交界的藏人男子。 “这边也是大约知道的。冷二爷该多说西北面,这才是璘大爷要去的地方。”
贾蔷忍不住说道。 摆摆手,冷子兴再喝口茶,才接着说下去:“要说西面,那就是我关中陕西省的西面了。那里原本接通河西走廊,沟通无限广阔之西域。如今因为鞑靼仍是凶悍、吐蕃诸羌仍有骚扰,大成却有‘陕西行都司’予以扼制。虽不能连同河西,但总是陕西之外的一道屏障。”
陕西行都司,就是在宁夏、甘肃的南面,大成的武装占据着部分地区,算是警戒鞑靼南来与防范吐蕃诸羌北上的藩篱。 “虽然遗憾万里西域暂未回归,但总要说璘大爷的事才对。”
贾芸再次催促,被贾蔷按住了手臂,只得继续耐心听下去。 “自古就是天子居于边地,为天下万民守边。我大成皇帝舍江南富庶之地,迁都于长安,号为神京,即是此意。但毕竟是天命龙体在此,精兵强将集于陕西,这也是自然的事。”
冷子兴说罢,也不要催促,紧接着说道,“北面蒙元一分为二,称为‘瓦剌、鞑靼’。”
瓦剌居于草原大漠之西,鞑靼霸居在东。这两个族属相互攻乏争斗,倒让大成减轻了许多来自黄河几字形河套一带的军事压力。 “目前那两边仍是争斗不休,我大成边地却也少有来敌。”
冷子兴接着说道,“黄河几字形少有屏障,大成沿汉长城驻有边关重镇,先号为‘延绥镇’,再改称‘榆林镇’,从东至西为榆林卫、宁夏后卫、宁夏中卫、宁夏前卫。三十里一戍堡,从宁夏转至陕西与山西黄河西岸达数千里之长,可谓是雄阔至极。”
贾璘心里并不以为然:冷子兴说的的确是事实,但因为公开说这些事不便,多有溢美浮夸之词。尤其是陕西与金人占据的山西防线,兵将虽多却不也是耗费了无数军饷嘛。 冷子兴说了地理军事形势,再转到日常事务中来。 “所以要提醒璘大爷,正是因为边地情形复杂,各处文武官将又因为职务并不清晰——文官参与武事,武将更贸然争功,甚至‘创造’机会争功,也并非鲜有。”
他接着说道。 犹豫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说道:“璘大爷锦绣一般的人儿,若去到那些敢以杀人为戏为乐,甚至大嚼人肉的兵将们中间,小的不是替大爷捏把汗,而是真的要为大爷的安危担忧呢。”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边地的那些官将虽是捍卫国家,但总一样有许多涉及违法的诸多事项,更比内地官将蛮野凶恶。 贾璘听了这话也顿觉泄气:若说安享花团锦簇,自己本已有了充分的条件。又何必非要去做什么天下英雄呢?!转念再一想,他又有了无奈之余的慨然:红楼世界原本危机重重,贾氏若得安好,非有大功不可见到转机。 冷子兴只说“天意”,贾璘不也是有天意,才会到了这里的吗?既有天命在身,只可继续前行就是了。至于什么吃人肉,那也是被逼的罢了。 史书中隽秀非常的字迹里,充满温良恭俭让、天命授予等字句中,哪一处不淋漓着鲜血。大家评之为“吃人”,哪里是形容词,更不是虚话! 为何人间看似还是安宁?那正是前仆后继的无数英雄,给予擦拭得干净罢了。 见他不语,贾芸和贾蔷也是白了脸,冷子兴再喝了口茶,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依小的看,璘大爷又毕竟年轻,实在没必要就冒险去。或者向圣上申明有恙,告个假也就是了。璘大爷文武之才,圣上必会安排他处重用可知。”
心里再是慨叹一声,贾璘本已有了谋划,焉能被他三言两语阻拦。况且以贾璘才智,焉能不知冷子兴身份诡秘,说这些话又是某人来试探或者阻挠罢了。 皱紧眉头,贾璘脱口而出:“若是他们吃得人,璘必不会少吃一口!”
冷子兴当即愕然,贾芸和贾蔷听了,各自面面相觑:这还是我们的好“父亲大人”吗? 杜金平仍是默然不语,但激动得眼眶已然微红,胸膛略有起伏,显得义气昂然。 “冷二哥也说天命的话。璘虽不才,但生而为人、处于贾氏当中,又得一些虚名,更有圣上看重,说不得也自诩有天意在身——此生不破胡虏,死而不甘!”
贾璘低声喝道。 贾芸、贾蔷毕竟只是日常顽闹,此时见他说得慷慨,不由得生出肃然,立刻因为惊惧与敬服,离座跪倒拜伏,不敢说一个字。 冷子兴随即站起,对他躬身施礼道:“璘大爷年轻有为,小的信口胡说。若是令大爷动了怒,这就讨罚,任凭处置。”
贾璘笑着起身道:“冷二哥说得清楚明白,璘也都懂了。本来应该感谢冷二哥关怀,怎么会动怒,更谈不上处罚的话。”
见他略微激动之后随即转为平和,冷子兴的心中更是赞佩不已,连忙接着说道:“璘大爷一望即知是上天佑护,小的固然不能身入行中伴随,也随时给大爷念经祈福。”
说罢,他也要行跪拜礼,被贾璘连忙伸手拉住:“冷二哥说几句话,我听得精彩,正要感谢你呢。”
冷子兴重新站定,口称不敢。 “待璘不日回来,必请冷二哥吃酒。”
贾璘笑着说罢,拿起那张五十两的银票晃了晃。 冷子兴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真到了那时,小的自会再有重礼奉上,再求大爷庇护呢。”
再说笑几句,他只说不敢多待,担心宵禁而道别。 贾璘只得和他作别,再见贾芸和贾蔷仍是跪着不起,不禁笑道:“若是裤子没有湿,就快起来去送冷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