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看着贾珍,贾璘诧异地发问:“珍大哥哥何事?”
贾珍先叹了口气,再开口说道:“仍是那座小小的庵堂。”
贾璘看着他,不禁笑着说道:“珍大哥也说小小的庵堂,却又如此叹气做什么?”
“说来也是我当时做事不稳妥。要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当初就应该连带周边的院子、田产买下来,或许就不会再有现在的麻烦事了。”
贾珍回视着他说道,“我那儿媳妇就更会清静,不会被这些琐事烦心。”
“珍大哥这话说得令人不明。”
贾璘径直说道,“当初秦氏自觉难活而坚持剃度出家,水仙庵的修缮是两府合力。至于后来妙珰师父的饮食起居,在下也有供奉。这都是出于对出家人的钦赞所为,怎么珍大哥哥还说‘儿媳妇’的话?”
众多女眷在场,贾珍听了这话不免脸红。想了想,他再接着斜着眼睛,捋着几缕淡须说道:“我也听说了,那菡哥儿不仅与宝玉来往甚密,与璘哥儿似乎交往也很多。”
“我不明白珍大哥想说什么?是说菡哥儿实在不堪?宝玉的确有不妥之处?却怎么又连带上了我?”
贾璘皱眉反问。 贾珍自然不敢认可这句话,忙着改口说道:“我只说,菡哥儿这样的无理取闹,实在是给贾府添了麻烦。”
“菡哥儿是王府的人,想要买那庵堂,或者是想改个别墅,或者就干脆留个清静。这最利于妙珰师父的清修,其实倒比俗人时常去打扰好得多。”
贾璘话里有话地说道。 “俗人?什么俗人?”
贾珍眨巴了几下眼睛,一时没回过味来。 “我听庄上的人说,偶尔有什么闲得难受的人在那边,或是闲走或是骑马转看,听着就甚为不妥。”
贾璘认真地说道。 “……”贾珍一时不敢接话,因为贾璘那样描述的人,很可能说的就是自己。 两人对话像是戏词,旁人看着、听着既觉得有趣,又觉得各自担心——贾珍坚持要留下那座庵堂,可别当场被贾璘逼得“说错了话”而让所有的人都下不来台。 “好了。”
贾母拦住了这场大辩论,“妙珰师父清静地住在那里,原本就是我们的心愿。璘哥儿在那里买了不少田产,也是我糊涂——按说那个庵堂早就应该转给他就对了。由他一并管着,也就没了现在的麻烦。”
这老太太果然精明,一下子就把问题说透了。贾珍还要再说,贾母板着脸说道:“一座小小的庵堂,值当与人这样争竞?那边又是王府的人,珍哥儿不怕,我这老婆子还怕为此招惹是非呢!又为此事屈打了宝玉,我这心里很不好受。”
她说得很清楚,又关乎到妙珰和贾氏的脸面,再有其中的利益纠葛。 贾珍原本理论不过贾璘,此时再被贾母呵斥。听得明白,他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躬身说道:“都是孙子我考虑得不周,让老太太跟着担心了。”
贾母仍是沉着脸,继续说道:“我们享受着祖辈用血汗打下的赫赫扬扬的家业,应该惜福而不是一味揪心什么媳妇。管好了子孙,媳妇自然都是好的。就说那妙珰师父,连我要去探看都被拒绝,可见她修行的心思是坚决的,不应该再去烦她。”
众人听得发笑又都不敢,全都低头低声称是。 贾珍尴尬地连连拱手,也说不出什么。贾母正要吩咐他离去,却见鸳鸯带着慌乱的神情快步走来。到了贾母身边,她俯身耳语了几句。 贾母再眉头紧皱,无奈地说道:“那长史却又来了!珍哥儿若是有话说,尽管直接去和他理论吧。”
“不敢再说什么了。老太太放心,这事我再也不管。就是其中的交割,也就委托蔷哥儿去办了。”
贾珍连忙承诺道。 贾母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连带你们也一并散了吧,我想着歇歇了。”
贾珍连忙躬身说道:“让老太太烦心,孙子再也不敢了。”
众人都不敢再说什么,各自退去。 王夫人和邢夫人、薛姨妈走过贾珍的身边,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而尤氏本来就是辈分小,今天又是当众看到丈夫被斥责,自己的脸上也是红透。 “大爷还不回东府。”
她低声说罢,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贾珍不好再说,只是看了看贾璘,垂头丧气地跟去。 忠顺王府的长史,此时坐在荣禧堂内,与贾政客气地拱手说道:“都是在下一时没有厘清问题,贸然打扰了员外郎一家的清静。”
“终究是犬子混闹,让长史大人费心了。”
家政连忙还礼,再命仆役奉茶。 喝了一口茶,长史接着说道:“菡哥儿回了王府,被王爷狠狠地痛责了一顿。”
“这如何使得?只是犬子有失礼数,并不干菡哥儿的事。”
贾政再忍着窝火说道。 长史笑了笑,接着回道:“王爷又说他竟然敢参与强买地产的事,更是为此气恼。”
“并不与菡哥儿相关!”
贾政赶紧答道,“那处庵堂原本就是贾氏新置的产业,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府里去了一位妙珰师父在那里住着,却因为身体不好,只是住在侧院罢了。”
长史客气地说要求蒋玉菡不再购买,贾政却非要说此事必要遵从原意才行。推拒不得,长史起身说道:“既然郎中如此说,那在下也就不管了。”
贾政起身送行,附和着说道:“原本就不应该劳动大人。”
这件事尘埃落定。 贾府就由贾蔷出面,与蒋玉菡交割了那座庵堂。蒋玉菡又说毕竟只有一座庵堂,也就不再追求购买周边的田产。侧院又住着个女尼,总是觉得不便,他就再主动找到托人求卖。“恰巧”这消息被贾蔷得知,就再被贾璘买了下来。 水仙庵及其左近的院落和田产,就此全部归于贾璘的名下。 贾珍后来得知,却也不再费什么心思了——秦可卿再美,终究也会腻烦。再就是她既是身子病弱,又是个尼姑身份,荣国府的贾母都公开说了许多话,贾珍也就不再多想。 至于心里忌恨贾璘,那也是贾珍必须要做的:很明显,这事就是贾璘捣鬼,是为了买下水仙庵整套的产业。 但他又不能与贾璘公开争执什么,因为既有面子上的难看,又因为近来风声大变。 贾母得知贾璘最终买下来那块产业,也大致猜到其中缘故。但她不仅没有责怪,反而把他叫了来,做了一番安慰。 “究竟还是璘哥儿做事稳妥,落下了那里的产业。”
贾母微笑着说道,“我听说你一直在资助妙珰师父,真是费心了。”
“妙珰师父在那里住着,应该让她静心才是。”
贾璘回道。 他俩的对话听着含混,但彼此之间都是心知肚明。秦可卿转危为安,贾母自然也清楚是贾璘的功劳。再就是秦可卿特殊的身份,也使得贾母颇为挠头。现在有贾璘承担了此事,她心里感到宽慰不已。 “这回就真的清静了。”
贾母称赞着说道,“有你管着那里,我也就放心了。”
得到贾母的公开支持,贾璘自然获得了贾氏族人的一并称颂,都说他做事谨慎,又年少有为。 这里面对他最为称赞的,当属王熙凤了。自己就是精明强干,所谓英雄惜英雄,她对贾璘看似稳重却又迅疾地做事手段,暗赞不已。 从荣庆堂出来,她笑着对贾璘说道:“自打嫂子进了贾家的门儿,好像只是眨了几次眼,璘哥儿就忽然又是秀才、解元、榜眼,又是翰林、州同的风光起来了。又不止如此,璘哥儿在还没正式束冠的年纪,再就创下一份好家业来了!说到这些,嫂子我的心里都直泛酸呢!”
她说得风趣,贾璘拱手作答:“嫂子这么说,是在夸自己了。”
“嗯?怎么说?”
王熙凤担心被他绕进圈子里,乜斜着眼睛警惕地问道。 “嫂子关注兄弟,也就是在鼓励兄弟了。”
贾璘说罢,王熙凤开心地笑了起来。 “要是这么说啊,嫂子我巴不得璘哥儿赶紧做了宰相,或者大将军呢!”
她挥了一下手里的帕子,做个表示坚决的辅助动作,“到了那时,倒也没白费了嫂子的什么‘关注’我这兄弟的心!”
贾璘再次道谢,王熙凤却神色谨慎起来。 “璘哥儿,是你刚才说嫂子关心你的话。那我也就顺嘴大胆地说几句,你听得不高兴,却也别怪嫂子。”
她低下声音说道。 “嫂子尽管说。”
贾璘大方地回应道。 “你跟着林老爷出去几个月,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嫂子又听说你被圣上冷遇了,实在为你担心。”
王熙凤低声说道。 “嫂子不用着急。若真是兄弟做事鲁莽,从此也算长个教训。”
贾璘不在意地说道,“但兄弟赤心为国为民,这是不会变的。”
王熙凤只把这些当成戏词,却见他说得认真,也还是点头称赞了几句。随后她再试探着问道:“怎么好久不见你官复原职的事?也不用兄弟拿银子另走门路,嫂子或许可以替你问问。”
王熙凤狠辣贪财,但并没主动提及过这类的事,也算是对贾璘的确关心。她这样说,自然不是寻常客套话。她的确可以去向叔叔王子腾询问,甚至或许可以给贾璘安排到满意的职位、职务。 知道她说得这些话,是说能疏通她那个手握重权的叔叔王子腾。贾璘却也并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更何况,靠人不如靠自己的话,始终是至理名言。 “不敢劳动嫂子大驾。”
他连忙拱手回应道,“小弟之事又或许有些麻烦,更不想影响到他人。”
王熙凤见他说得坦诚,也就不再坚持。又见丫鬟秋纹远远地站着,王熙凤随即笑道:“这是宝玉派人来找你呢。”
说罢,她带着平儿等人自顾离去。 贾璘转身看到秋纹,果然见她近前福礼说道:“二奶奶刚才与大爷说话,奴婢不敢打扰。宝二爷听说大爷来了,吩咐奴婢来请。”
跟她走去大观园,贾璘听她说着“宝二爷近来大好”等话,随口也敷衍几句。半路又见薛宝钗的丫鬟文杏从旁边跑过,秋纹不禁笑喊了一声:“小蹄子倒是腿脚伶俐,只仔细跑得急了跌个跤!”
文杏平日里言语不多,属于“别惹我,烦着呢”、“干柴棒儿,点火就着”的脾性。见秋纹打趣,她略微慢了脚步,扭身说道:“大奶奶邀我们姑娘去稻香村,姑娘却说不想动,命我就去回复呢。并不敢比得你悠闲,每天只在怡红院里转圈伺候就行了的。”
她说罢话就又要跑,秋纹毕竟年长她几岁而老练,先是发笑再就冷冷地说道:“不喊我声‘姐姐’也就罢了,见到璘大爷也没个礼数?”
文杏再要还嘴,想想她说得果然不差。连忙站稳脚步,她福礼道:“奴婢给璘大爷请安了。”
贾璘只是笑笑,回复道“代我问宝姑娘好”。文杏答应一声,再跑了去。 秋纹总还是占了上风,倒也不敢当着贾璘的面多去贬斥文杏,只是随口再说笑几句。 两人进去怡红院,贾璘果然见到贾宝玉好多了:屋里先传出他和麝月嬉闹的声音。 秋纹先行进屋通报,不禁又是说笑道:“之前就说你们两个洗澡混闹得床席子上都汪着水,现在怎么茶又泼了一地?”
贾宝玉只大笑着说道:“麝月来送茶,却不小心自己滑倒了。又没扶住桌子,她手里的茶杯,眼见着就飞了出去!”
麝月并没回应,秋纹只是嗤笑道:“也别说这些瞒神弄鬼的话,我信不信原本没什么关系。只急着报知宝二爷,璘大爷到了。”
贾宝玉连忙骂道:“好个混账蹄子,怎么不早说?还不快接进来?”
秋纹还没回应,麝月先行快步出了里间屋子。见到贾璘迈步进来,她连忙福礼道:“给璘大爷请安,宝二爷早就等着了。”
麝月外貌未如秋纹俏丽,但却是个“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的精明人。这个女孩的心性或者说是沉稳,或者说是极为精明都是不差,因为她既能哄着贾宝玉开心,又是个眼明嘴严手脚快的。 从不过分限制贾宝玉,她又侍奉贾宝玉极为忠心,可称是召唤随时,又极为顺从听话。所以无论贾宝玉身边来了谁、走了谁,麝月却总能留在怡红院。 对她点点头,贾璘走进里间。贾宝玉已经可以下地,却还是因伤而并不敢做什么过于激烈的活动。此时的他仍是趴在一个宽大的粉色缎面靠枕上,笑眯眯地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