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嫁了人有‘七出’的约束,虽说另有‘三不去’之说,总还是被动至极。”
薛宝钗哀婉地说道,“在家又有‘女四书’与女红约束。无论待选去做什么,都必是刻板枯燥。以妹妹之聪慧,还用问我吗?”
她这样反问,意思就是在家约束已是甚严,令女孩了无生趣。更何况宫里的诸多规矩,这些关乎女德方面的规矩,更是务必精熟、精习。 所谓七出三不去,是说女子嫁人为妻之后,有“不顺父母,无子,淫僻,嫉妒,恶疾,多口舌,窃盗”这七条中的任意一条,夫家都可以将其赶出家门。 倒也有保护:若妻子“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伺候男方长辈离世);前贫后富”这三条中的任意一条,不可被离弃。 所谓“女四书”,即指《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等约束女子言行的教化书籍。 以当下来看,薛宝钗想要待选,自然对这些条条框框和书册熟知,并严格遵守得如同天然即是如此规矩一般。可她毕竟不想带着娇美的容貌、满腹的学识和一身的修养,进去那“不见人的地方”。 有如此多的规矩,有母亲和兄长之命的劝诫,却还有贾璘数次的暗示,薛宝钗的心情纠结郁闷可知。 林黛玉见她这样说,自己也陪着落了几滴眼泪。 “所以,好妹妹,若能在凡间如意,当要珍惜。”
薛宝钗劝慰着说道,也算是对自己的告诫。 “七出。”
林黛玉默默地念叨了一句,随即忍不住笑道,“那天璘哥哥说什么疗妒方,才更是该打!”
薛宝钗不由得发问,她也就红着脸说了个详细。 先是被逗得大笑,薛宝钗随后点头说道:“这是璘哥哥关心你呢。”
“姐姐是说,”林黛玉犹疑地问道。 “莫说多有女孩子对他痴情。就是他不愿意,姑太太视他如同己出,也要替他谋划可知呢。”
薛宝钗低声笑道。 “呃,”林黛玉听得心里着急,一时又是红了眼圈。 薛宝钗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低声说道:“妹妹此时还急什么,当真不懂得吗?”
林黛玉听罢,想起母亲给贾璘做的许多安排,譬如把性格沉稳的袭人、娇媚的可人安排给贾璘。她也只得默默地点点头,端起茶杯低头喝茶,心里暗自思忖。 “茶冷了,快别喝。”
薛宝钗伸手抢过来,“若是被姑太太知道还好,要是被璘哥哥知道我看你喝冷茶却不拦着,定会埋怨我了。”
把茶杯放在炕桌上,薛宝钗隔着窗户喊了一声,莺儿、紫鹃等人随后进来更换热茶。再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林黛玉推说有些困倦,让紫鹃、雪雁代为相送出屋。 从贾璘所住的院子边经过,薛宝钗难免刻意地转头看了看。院里隐约可见灯烛亮光,她自然不能望到更多。又想起刚才与林黛玉的对话,薛宝钗此时不禁暗笑:林黛玉聪慧敏感,说我待选事极好,那是在哄我呢,只为担心她的璘哥哥或属意于我。想了想,薛宝钗难免又暗叹:我不是也已喊他几年璘哥哥?莫非我喊他,还要黛玉你认同? 身边的莺儿、文杏说着什么,薛宝钗回过神来,默默地转过小巷回去住处。 贾璘此时正在习字,可人歪着头旁观。袭人并不识得多少,只觉得他写得那样认真,于自己来说很枯燥。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走去盥洗。可人看得多时,忍不住赞道:“璘大爷写的好字。”
贾璘笑道:“在哪里写?”
可人愣了一下,再掩嘴笑道:“还能在奴婢的脸上写?”
贾璘伸手比划一下:“写在……”他并不说,可人看着他的毛笔却很紧张。连连眨着眼睛,她后退一步。又没站稳,她才要惊呼,就被贾璘揽住:“仔细些。”
可人被他拥在怀里,呆看着他有些发痴。 贾璘顺手拿起毛笔,揭开她对襟水红立领袄子的领襟,就在她惊讶目光的注视下,于她的抹胸上端的一片雪白处,“横竖勾提”着写下了一个精致的小楷“可”字。 凸起肌肤上传回凉凉痒痒的感觉奇妙,可人低头看后再仰头看他。身心立刻热烈,她红着脸,微闭眼睛。才挨上她温热的唇,贾璘就听袭人端着水盆近前埋怨道:“你们写字、看字都是累了。大爷偏心,我自然不敢说,却正好送来了热水。”
“噗嗤”一笑,可人再“哼”了一声说道:“也别说嘴,或者就是你自己备着的呢。”
袭人连忙放下水盆抬手要打,却惊讶地发现可人颈下那字:“大爷写的好啊!”
“是可字。”
可人有意打趣着纠正,再忍不住笑回道,“你若喜欢,等下去求大爷给你弄个好字,你却先不要叫唤了。”
贾璘把毛笔丢在一边:“等下打骂你们就都不要叫唤。”
袭人红着脸低头,可人掩嘴笑个不停。一时气恼,袭人伸手去捉,果然把个“可”字涂抹乱了。 “呀!都弄到领子上去了,找打!”
可人眉头蹙紧而欲要还击,贾璘查看后干脆地一手捉住一个:“并未蹭到,快都安静地歇会子。”
这里闹得热闹,那边却冷清了。 坐在炕上靠着靠枕,林黛玉呆呆地看着茶杯。热气袅袅地飞升、散去,她只是看得出神。 “妹妹这是怎么了?和宝姑娘说话不开心?”
甄玉莲进屋来见到,不禁凑近前问道。 摇摇头,林黛玉暗呼口气说道:“我只觉得心绪不宁。”
甄玉莲靠着坐下,意味着她说道:“秋天已至,难免有悲秋之感。”
笑了笑,林黛玉转头看向她:“我倒觉得姐姐再是悲秋,却也无一点愁苦颜色。”
甄玉莲听了先是得意地点点头,再笑着说道:“我只觉得每天都很开心。”
“为什么呢?你才说都会有悲秋之感的。”
林黛玉笑着发问道。 低头想了想,甄玉莲忽然有些脸红:“我年已十六岁,正是好年华,何必悲愁呢?”
林黛玉先是不明所以,再就明白过来:甄玉莲这是觉得年龄合适,已经准备待嫁呢。 “我先不说你害羞,只说你不懂得礼数。”
林黛玉笑着说道。 “怎么?”
甄玉莲不禁为这话诧异。 “大户人家的女孩子,需要十八岁以后再嫁,那才看着妥当呢。”
林黛玉低声说道。她这么说,自然是担心甄玉莲过快嫁人而使得自己缺了玩伴。再有就是甄玉莲欲要嫁人,难道贾璘不是首选吗? 甄玉莲跟着笑了笑,神色又黯然下来。 “我本就不算什么大家女子。况且父亲出家,母亲贫病。当初若不是璘哥哥搭救,就连我此时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早已死掉了。”
甄玉莲缓缓地说道。 她的语气带着忧伤,却也有一份对贾璘的感激之情。林黛玉听了她的话,却噘着嘴说道:“你既已身在我家,又做了我的姐姐,怎么就不是大家女孩子了?”
甄玉莲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屋门口传来金钏与晴雯的对话声。 “是太太回来了。”
她连忙拉着林黛玉从炕上下来,匆匆迎去门口。 贾敏在晴雯等人的服侍下进得屋里坐下,笑着对这两个小姐妹问道:“才到门口,就听见你们两人争执,是玉儿又欺负莲儿了?”
甄玉莲连忙回道:“妹妹绝没有那样,是我胡乱说了几句,引得她不悦的。”
贾敏随后看向林黛玉,笑着问道:“黛玉且说说看?”
林黛玉才要开口,甄玉莲却见屋里丫鬟颇多,赶紧阻止道:“妹妹休说!”
见她神色紧张,贾敏猜知是女孩家心事,就笑着让晴雯等人退了出去。屋内安静,她再笑着说道:“但说说无妨。”
林黛玉笑了笑,低声说了姐妹俩的对话,只说“莲姐姐或是害羞,总还是把自己当外人”。 虽然两个女孩没有说全,但历经世故的贾敏,已然大致能够听得明白。沉默了片刻,她缓缓地说道:“莲哥儿理应更开心才是,因为你有两个一样疼爱你的母亲。”
甄玉莲听得动情,忍不住连连拭泪。 贾敏略作思索,先让林黛玉退出之后,再对甄玉莲接着说道:“你年已十六,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奴家情愿一直伴在您的身边。”
甄玉莲低声说道。 笑了笑,贾敏轻拍了她的肩头说道:“女孩家到了年纪,理应嫁人。只是我并不知晓你的心思,想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即便你不在意,我却不能不为你斟酌。”
听了这话,甄玉莲再也不敢迟疑,连忙回道:“太太待我如同亲生,全由太太做主就是。”
她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她知道贾敏在这里也算是寄居,并没有联络到什么别的子弟人家。说到底,她肯定是要嫁给贾璘;而贾敏也打定了主意,同样做此想的。 “你若视我亲近,我就直言了。”
贾敏看着她说道。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说到关键之处,自有一番不容拒绝的气度。 连忙使劲点头,甄玉莲恭敬地跪坐在炕上听着。 “璘哥儿年已十八,早就可以婚娶。或许是他忙于公务,但我既然视他如己出,就要替他着想。”
贾敏接着说道。 甄玉莲不敢犹豫,立刻拜伏下来,口称:“情愿由太太做主!”
林黛玉却并未离开这间屋子很远,隐约也是听得清楚而心急。她忍不住眼眶发红,眼泪在里面转着圈儿,着急得攥着粉拳,却并不敢进屋搭话,只好再侧耳细听。 “我先有了这个心思,却还未对他说明。你做如何想,倒要先说个明白。”
贾敏追问道。 这个时刻,甄玉莲或许从初见贾璘之后,就已经期待,并做了仔细、郑重的考虑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只是坚心能够伴在贾璘身边就好, 抬起头,甄玉莲抹着眼泪,低头哭着说道:“我幼年遭遇不幸,还好有天意让璘哥哥救了性命。莫说我能嫁给他,就是今生来世给他做牛做马,都是心甘情愿的报答!送给他做婢仆尽心服侍就是,何敢说个‘嫁’字?!”
她说得坚决,贾敏听得明白:这个女孩心地善良,必要报答贾璘才可。至于说不敢提“嫁”字,正是她知道林黛玉也对贾璘情属,才这样说的。 连带自己都是被贾璘救活的,林黛玉也是受到了贾璘的救治才有康健的身子。贾敏的心里,乃至林如海的心中,既有对此的感激,更有对英俊倜傥、行事果敢的贾璘的喜爱。 这夫妇俩此时未必就打定了主意要林黛玉嫁给他,可当下甄玉莲的话,却也是贾敏的心思。毕竟甄玉莲家世败落、又还曾被拐卖为仆婢,所以目下身份微薄。而贾璘榜眼翰林的出身以及受到各方之看重,两人论及正式婚娶并不般配。 再因为对贾璘的看好,甚至隐约有收他为婿的潜意识,贾敏自然也认同甄玉莲的坦言。也别说贾敏,林黛玉和贾璘关系亲近,这几乎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就是因为林黛玉目前年龄尚小,众人都不便直接说罢了。 即便如此,也正因此,贾敏另有一份担忧。那就是已经十八岁的贾璘,怎能一直单身等着林黛玉长到十七八岁再能有确定的女眷?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贾璘本是孑然一身,按照尽早传宗接代的心思,又已经有了上好的功名,早也就有许多官宦人家,找托各种门路,向他提亲而被拒绝了的。 可若是贾璘遇到另外欢喜的女子,甚至遇到了不能拒绝的亲事——比如王侯贵戚,那才是令贾敏有所担忧的事呢。别的不说,以贾敏想要贾璘仍然为自己所用,仍然可以为林如海尽心效力来说,就绝不容许有这样的事。 只有尽可能地拢住贾璘,林如海那样的自诩清贵的人,才有可能借助武功而获得快速荣升,而不必依靠丈母娘家的势力。之前已是如此,林如海获得了林家军的佐助,岂不正是贾璘的相助?再有从自私的角度来说,就是靠谁就会习惯,就觉得这人只能为我所用,他人不能染指,这人也不能背叛逃走。 贾璘又的确容貌、才能非凡,这样的人若是不被别人动心思,那才是咄咄怪事呢。更何况多年来,贾璘与林氏一家关系极为亲密、亲近。基于这些考虑,精明的贾敏既不好对贾璘直说此事,又要让他确定的知道自己和林如海对他极为看重、信赖。 于是才有贾敏想办法,送袭人、可人服侍他,进而再因为甄玉莲对贾璘也是情深,也就认可把她先被他纳娶为妾室。 这样一来,贾璘自然深刻明白而感恩林氏。再有,将来若林黛玉真的会嫁给贾璘,也与甄玉莲仍是姐妹。贾璘即便再有其她妾室,林黛玉好在可以与甄玉莲“联手”,总不至于受欺负。 贾敏先做了这事的肯定,另外也会在丈夫林如海到京的时候,由他去试探贾璘。 眼见此时的甄玉莲说得诚恳,贾敏点头说道:“莲哥儿心地善良,颇懂事理。但这事毕竟要报给你母亲得知,我会给她写去书信问明的。”
“太太待我如同亲生,玉莲感恩万分,终生只有报恩!”
甄玉莲再次拜礼道。 贾敏看她起身后,见她还是泪流满面,不禁心疼地搂她在怀:“莲儿必是思念娘亲了,好可人疼的孩子。”
甄玉莲依偎在她的怀里,再就接连低泣。 封氏住在扬州,虽然有林府的精心照料,但因为之前的身体基础不好,病况时好时坏。甄玉莲原本说是要回去扬州陪伴,封氏却只说多年静心清修,不愿被人打扰,哪怕是女儿。现在提到母亲的事,她自然因为想念、惦念,而担心不已。 “你母亲托人带信来的时候,也说了饮食尚可,莲儿不必多感伤,理应为她多祈福才是。”
贾敏安慰着劝道。 甄玉莲从小经历坎坷,心性相比寻常女孩更多沉稳、淡定,以及更多为他人着想的善良。贾敏接连劝说,她也不好多做悲声。抹了眼泪,她恢复了常色,福了福说道:“太太也请休息,奴家就先退下了。”
说罢,她下炕后走去隔壁的屋子。 她虽然离开,林黛玉却悄然进来屋子。偎着母亲,她低声委屈地落泪说道:“母亲偏心。”
贾敏只得搂着她继续安慰道:“莲儿命苦,为娘自然要为她考虑得多些。”
“母亲实在偏心。”
林黛玉也不敢说别的话,只有说这句同样的话,算是提醒她。 “古来‘金屋藏娇’的故事,玉儿一定懂得。”
贾敏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 汉武帝刘彘年幼时,曾说要用黄金打造的屋子,来让美丽的陈阿娇居住。后来刘彘更名为刘彻再果然做了皇帝,应诺娶了陈阿娇做皇后,陈阿娇恃宠而骄,终于被汉武帝拿住把柄而被打入长门宫幽禁。 陈阿娇欲挽回帝宠,斥万金求得汉代名士司马相如作得《长门赋》,终究没有了作用。汉乐府也有《长门怨》的诗作,对此进行了描述和记录。后世更引发出一首颇为著名的琴曲《长门怨》,古往今来被人弹奏,皆是演绎此事。虽然有帝王术参与其中,但这个故事也的确令人唏嘘感慨。 “嗯。”
林黛玉在母亲的怀里,默默地点点头。 “阿娇只以为自己帮助刘彘夺得了大位,凭借这样的参天之功可以独享恩宠、富贵。她却不懂得即便如此,他们仍是夫妻,仍需要彼此敬重的道理。”
贾敏轻声接着说道。 “举案齐眉、张敞画眉。”
林黛玉在她的怀里滚动一下,喃喃地说道。 笑了笑,贾敏自顾说道:“彼此敬重的终究是内心,而不是形式。”
这是广泛的古代男女追求幸福婚姻的实况,哪里是守住真实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譬如司马光、王安石不纳妾,甚至连他们的妻子都要被人嘲笑,是因为妒忌造成的。 以现实来论,性情温和的贾政娶妻之后,王夫人或有不愿,但也要把陪房丫头升格为周姨娘。贾政尊重妻子王夫人,却还是日常与赵姨娘日夜相伴。 贾敏与林如海恩爱,去也要面对他另有几房妾室的事实。这都是他们需要释放多余的精力,以及希图多有子嗣的心愿造成的——古代的卫生健康事业不佳,也使得子嗣多有夭折,譬如贾政和王夫人都很喜爱的长子贾珠。 既然有这份考虑,和善的贾敏自然也知道功名大起的贾璘别无兄弟,肯定会有后代繁盛的愿望。 “嗯。”
林黛玉搂着母亲,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贾敏再说了几个教女的故事,再没听到她的回应,自己也觉得困倦了。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爱女,她再想起来,唤来丫鬟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