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件事,贾蓉和贾宝玉都是哀叹连声,贾璘却暗道:这或许是天意,正好断了各自纷乱的念想。 秦钟因为当众做了丑事,被父亲秦业捉回府内痛揍了一顿。他年幼娇弱,被打得气息奄奄,就此落下了病。 当时被送回水月庵的智能,在庵内过得也是羞惭。却又有其她顽闹的小尼姑,拉着她问长问短。智能心里也喜爱那个风流的哥儿,不禁悄悄地抹着眼泪说了那事。有好事的小尼姑跑去打听,说是秦钟被打得要死了。 智能听了心里放不下,想着悄悄过府探望。她买通了一个秦府的小厮,进去看望秦钟的时候,却不巧被秦业发现,当即被轰了出去。她本已是羞愧,此时更加不能承担,索性就一走了之,再无消息。 秦钟见到智能来看望,本来心里欢喜。智能被喝骂而去,他知道她未必再有活着的道理,不禁心下更是惨然。再接着被父亲喝骂不已,他的病情更为严重。 秦业先是因为秦可卿病危出家,再有儿子当众出丑,也在羞恼中得了重病。没几天,秦老爷子先行离世。秦钟眼看着就像是燃尽的蜡烛,再没了生命的迹象。 秦家就这两父子,由亲戚帮着办丧事的时候,整理出来几千两银子的积存。除了丧葬费以外,其余的就都送去了水仙庵,当做供养秦可卿的费用。 秦可卿暂时不知道,但总不见父亲和弟弟来探望,她隐约猜出有事。最终得知了详情之后,她哀哭连连,昏厥数次。总是有贾璘配制的良药,她仍处于将养之中。 “哎,总是人走如灯灭。钟哥儿再是欢脱可爱,总是一阵风就吹没了的。”
贾蓉慨叹着说罢,转而笑着说道,“宝玉近来没有出去玩耍吗?我新认识了许多哥儿,都是风流得紧呢。”
贾宝玉此时哪有心情说笑,神情只是漠然。贾蓉觉得无趣,只得拱手与贾璘道别离去。 望着院子里落下来的一地桃花、杏花,贾宝玉慨伤地说道:“秦氏一家何其可怜!秦老爷子和秦钟亡故,她还在庵中不知死活。”
“还说这样的话?!”
贾璘低声喝道,“秦钟无赖至极,难道是天生的吗?”
贾宝玉听了身子一颤,脸上立刻通红。秦钟的确有顽劣的根性,可之前因为家境普通,倒也没显露出来很多。与贾宝玉相识之后,两人很快如胶似漆。这秦钟的潜在言行立刻得到提示与释放,恣肆妄为甚过贾宝玉。 这或许就是一夜暴富的人,之所以不能守住财富的原因。秦钟妄为的后果,很快就由丢丑被捉进而被打告终了。眼下这个颇为值得怜爱的小哥儿亡去,贾宝玉如同往常那样,只可惜天意不与,却并不考虑自身于其中的缘由,本就与自己有关的。 “我是念着你说是天赐因缘,所以才会出手相助。钟哥儿的事正好可做警示,稍有不慎即会尽皆翻覆!你自然尊贵无比,可若不小心泄露你们的事,她定是活不成了的。到那时,任你再痴情,却只有愧悔终生!”
贾璘接着说道。 贾宝玉立刻一凛,呆愣一会儿再暗叹了口气,拱手告罪:“璘哥哥勿恼,兄弟近来也读了几卷书、练了一些字。借此修心,与她同念而已。以后倍加小心也就是了,璘哥哥还要相助才对。否则,我和她都是是个死字。”
他说得动情,贾璘点点头,安慰并提示着说道:“各有天命。她能存活已是大不易,这个你须仔细明白。”
“我自然懂得璘哥哥一片善意。”
贾宝玉再谢道。 “璘大爷和宝二叔都在,好巧遇到!”
贾蔷笑呵呵地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书牒。 眼见这个俊俏哥儿出现,贾宝玉又开心起来,随即笑道:“你现在可是风光了,管着家庙铁槛寺和水月庵,再帮着璘哥哥管着水仙庵的庄子。”
“托二叔的福,那是璘大爷的特别照顾,让侄子也能落几个钱花。”
贾蔷施礼笑道。 “进府来何事?”
贾璘随即问道。 “璘大爷再也想不到的好事!”
贾蔷神秘地晃了晃手中的书信。 贾宝玉不禁笑骂道:“这就该打!既然得了璘哥哥的好处,却还如此顽皮!”
贾蔷听了连忙正色,拱手说道:“是林老爷写来的书信。有小厮接到,我抢来送进来。”
林如海一直在扬州、江南一带巡视,因为整顿盐政和勘定骚乱有功,官职也做到了盐课提举司提举的从五品官职。 他目前的官职看似不高,但却是与贾氏亲近的人当中,最有实权和财力的人。主政食盐,自然有大笔的银子可挣;手里又还有一支贾璘当初帮着组建的“林家军”,使得他更是风光无俩。 虽然林如海总还算是一位低调老成的官员,但他受到朝廷重视的同时,贾府的人再高看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贾璘与林如海时常有书信往来,对于贾蔷此时拿着的这封信,大致也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既然是林老爷的来信,还不赶紧呈报给姑太太。”
贾璘说罢,贾蔷连忙一溜烟地向荣庆堂方向跑过去。 跑了十几步,他又转头呵呵地笑道:“既然璘大爷在此,我也不必请门上的婆子们转交了。”
贾璘看着发笑,随即走了过去。贾蔷交了这封信,拱手说着“再去办理它务”,忙不迭地走了。 “从没见他如此伶俐。”
贾宝玉不禁笑道。 “我却知道他原本就很机灵,只是没有机缘出头罢了。”
贾璘随口说道,“好比良将,也需要给他带兵打仗的机会,才能够被证实。”
“我早就知道璘哥哥是慧眼识珠的伯乐。”
贾宝玉笑呵呵地说道,“只是觉得蔷哥儿,原本不过也是浪荡模样。”
两人说笑着走入荣庆堂的院门,守门的几个婆子连忙躬身施礼,口称“两位哥儿万福”。 贾宝玉迈步走进去,嘴里低骂了一声:“都是没眼的奴才。早先璘哥哥过府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都在头顶上呢。”
贾璘对他这话很感谢,却还是发出了提醒:“所以说世事如烟云。若落魄时,别人自然轻看你;得到富贵,众人自然簇拥过来。”
“璘哥哥放心,这个我自然懂得。”
贾宝玉不在意地说道。 道理都明白,遇事却又未必坦然镇定。讲理哪有人会听,只有用事实去教育、教训方可。贾璘也不再多说,快步走到贾敏的住处外。正见到晴雯从屋里出来,他连忙开口询问。 晴雯笑着答道:“太太在老太太屋里,我来取个针黹。”
说着,她把搭在臂上的一件纱裙拿在手里晃了一下。 “是什么,我看看。”
贾宝玉好奇地走过去。 “林姑娘的红绫青缎掐牙背心,你看什么!”
晴雯连忙收起来。 贾宝玉嘿嘿地笑笑,低声说道:“都知道晴雯姐姐的针黹最巧。”
晴雯白了他一眼,再红着脸看看贾璘。 眼见这两人的问答,贾璘心里对晴雯暗赞不已。红楼女子若鲜花争奇斗艳,其中既有李纨、迎春、惜春之寻常者,也有黛玉、妙玉之超凡者。即如丫鬟,眼下的这个小女孩虽是身份低微,但有着刚烈和直率的脾性。 若说不畏强权与洒脱,应该就是这个脾气近乎火辣、火爆的晴雯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女孩,必会成为绝对的贴心人。这也是她的天命归宿。而她受到贾璘救命,之后一切就早已由前事注定。 “晴雯的确秀外慧中。”
贾璘笑着称赞道,“留着长指甲还能做细活,足可见不一般!”
晴雯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两根二寸多长,染指豆蔻红的长指甲赫然在目。长指甲在阳光晃了一下,她再赶紧背在身后。慌乱之间,她手里的那件短背心从臂上滑落下来。 嘴里低呼一声,她连忙伸手去捞,却见贾璘迅捷地近前,已经把那件衣服拿在了手里。从他手里接过来,晴雯红着脸低头福了福,转身先走去荣庆堂正堂。 “啪啪”地拍了拍手,贾宝玉称赞道:“璘哥哥真是好身手。我只眼前一花,你却已经了事了。”
贾璘听了这话,先是觉得好笑,再就觉得颇有自得之情。 “那是自然。璘大爷,”晴雯回头想要赞一句,和贾璘的目光相对后,再难为情地赶紧走了。贾璘看着她纤巧的背影转入堂内,再和贾宝玉一起迈步。 “我自觉对姐妹们都很好,却还是比不得璘哥哥受她们的喜爱。”
贾宝玉自顾说道。 “所谓先入为主。秋纹、麝月对你很好,你也须记得。”
贾璘看看他说道。 贾宝玉咧嘴笑道:“璘哥哥说得是。”
两人正要走进正堂,他又忽然想起来说道:“璘哥哥先去回话,我刚才出来的时候,见麝月有点着凉不舒服,先过去看看。”
贾璘看着这个“无事忙”跑走,笑了笑之后走进正堂。没有见到林黛玉等人,他略有遗憾,却也不能显露出什么。 贾母在贾敏、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人的陪伴下,正和晴雯说着什么。 “给老太太、姑太太、太太们请安。”
贾璘近前几步,施礼说道。 “好俊的哥儿。真是越来越风流了!”
贾母开心地称赞道。 王夫人跟着笑道:“璘哥儿年轻有为,自然是品貌超人。府里姐妹们,都夸璘哥儿体贴。府外,却更有老爷回来称赞,只说‘璘哥儿精明能干,同僚和上司都赞许,定会尽早拔擢’!”
薛姨妈笑着说道:“还不应该嘛!要我说,早就应该如此了。璘哥儿在金陵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绝非常人。”
王夫人接过话来说道:“自然就是。就说宝玉跟几个姐妹们玩一会子,就会惹得谁哭啼啼。璘哥儿却不会,尤其对林姑娘、甄姑娘耐心。”
她这样说,既不是要特别夸赞贾璘,只是要突出他和林黛玉更亲近,这样就便于她为贾宝玉和薛宝钗做未来的打算——亲上加亲,都有王家的血胤。 贾府豪贵得赫赫扬扬,身处其中的人,哪个不想多站一份殊荣?薛姨妈自然想攀附贾氏,王夫人又已手握掌家大权,王熙凤说起来不过是她的“手下大将”。若再能联系到贾宝玉与薛宝钗,那就有了更多的王家势力于贾府。 贾母自然也大致如此想,只不过是想让贾宝玉与林黛玉结合,以巩固贾氏的权利欲贾府罢了。 对于王夫人与薛姨妈,乃至贾母的心思,贾敏又岂能不知。可自己的女儿总还是年龄小,她也的确对贾璘有所偏爱,况且还有林如海的态度不明。她此时只是笑着顺势说道:“他们兄妹原本就在一起玩耍,璘哥儿又能容忍,玉儿、莲儿越发欺负人。”
她顺势接下来,也是暗中引导、纠正贾母的心思。 贾敏喜爱贾璘,虽然暂不能提到他与林黛玉的将来,可总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心思。当初贾璘出手救治,贾敏若是毫无感念之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林黛玉乃至甄玉莲与贾璘关系亲密,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实。 贾璘虽然有了榜眼的荣光,可当下官职却还是低微。尤其他家资单薄,这也是贾敏不能对他是否能够婚娶林黛玉的重要问题。未必就是过于贪图富贵,但不想自己的女儿吃苦,甚至也要顾及林氏、贾氏颜面,贾敏也是要慎重考虑的。 薛姨妈自然也有把薛宝钗嫁给贾宝玉的心思,可以攀附上仍有爵位的贾氏。但她还没接话,却被一人打断了话头。 “不知道琏二爷打没打嚏喷!原来是姑奶奶在骂呢。”
王熙凤一边张扬地笑着,一边快步走了进来。她是借“莲儿”来说笑“琏二”的谐音,给众人打个趣。 “快撕她的嘴!这是讨打呢!”
贾母一边大笑着,一边指着王熙凤骂道。 王熙凤作势躲在贾敏旁边,央求着说道:“姑奶奶快说句话,否则我就没命了。”
祖孙俩的笑闹,惹得一屋子的人都跟着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晴雯又险些把那件衣服掉落,连忙拿稳。贾母看到,重新接起之前的话茬:“晴雯这丫头的确手巧。”
薛姨妈点头赞道:“以我看来,晴雯针黹技巧超绝。又能补绣,这是极难的。”
“嗯,这孩子是很巧。可你们不知道,还有个巧手的,那才是惊绝天下呢。”
贾母接着说道。 伸出两手看了看,王熙凤故意遗憾地大声说道:“莫说我做针黹的时间少。就是再多也没用,只怪我的手不灵便呢。”
贾母笑了笑,再认真地说道:“说起来的确让人惊奇,那是个江南的大家闺秀。”
转头看着女儿贾敏,她笑着说道:“敏儿在扬州那里的时间长,应该知道这个故事。”
“听也隐约听过,肯定没有母亲知道得详细,还是您给我们说说吧。”
贾敏知道贾母来了兴致,就请她继续说下去。 贾母略微点头,以示对女儿体贴的了解和谢意,就接着说了下去。 多年前,姑苏城内有位叫做“慧娘”的大家闺秀。她颇具绘画和书法的功底,并结合到了刺绣之中。慧娘之绣,妙在每一幅桌屏上绣的每一枝花侧,全都引用古人题咏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构思巧妙。 她的绣品堪称“神迹”,又因她并不以刺绣获利,就算作品传出去名扬天下,奈何本是闲暇玩意儿,数量稀少、得者更少。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绣品流出就被竞相收藏。 慧娘传名天下,连皇帝都知道,并将绣品称之为“慧绣”。她的绣品同神,奈何命薄少年早夭,只十八岁便死了。“慧绣”由此成了孤品,再不能得一件。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全都珍藏不用,想见更难。 士人爱惜“慧绣”之好,觉得“绣”字不能尽其妙而唐突佳作,将“绣”字隐去,换了“纹”字,遂天下又都称为“慧纹”。每件“慧纹”价值连城,不消多述。 “我原来得到三件,两件敬奉了圣上,只剩下一套桌屏。倒也算得是精品,一共十六扇,爱如珍宝。寻常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贾母感慨地说道。 薛姨妈第一个称奇:“老祖宗能有这样大件的一套,果然是难得至极。”
“至极,知己。这话说得好,或许这就是缘分。”
贾母赞道,“就像璘哥儿去金陵拜祖,却把我的敏儿和黛玉她们带回来了。”
众人听了这段讲古,一边称赞叫绝,一边端起茶杯来喝。贾璘正要把书信递上,却听得院里有个顽童,奶声奶气地大喊道:“杀啊!随我来!冲啊!”
屋子里的人原本正从一段开心略作静默,听到这话后,又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把小公子抱来问问,问问他是要夺个侯爵,还是公爵!”
王熙凤一边大笑着,一边向外走去。说着话,林信被乳母抱着走进来,手里果然挥舞着小木刀。 众人看他活泼可爱,不禁又是一场大笑。 “片刻没时闲儿!看不打你!”
林黛玉跟在一边进来,嘴里埋怨地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