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阶下,长史和贾璘出了轿子,迈步走上台阶。许茂才命几名锦衣卫士留在外面,由府里的仆人带去暖房休歇,自己随后跟着那两人走了进去。 进入后堂,三人在一名王府侍从的引领下,到了侧厅里落座。 里面的正座还空着,两边摆了几张椅子,另有几个熏炉放在屋里几处。里面的炭火正燃烧得旺盛,烘烤得屋里犹如春日。 几人静立片刻,听到屋里后门的方向,传来了玉佩轻响声,以及浓郁的熏香气味。 几名侍女和小宦官前后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长史趋前几步,拱手说道:“王爷,在下把客人请到了。”
忠顺王随即“嗯”了一声,坐稳在宽大的圈椅中。 贾璘抬头看去,见到一位中年男人,长得面貌温和,眼神清亮,看起来像是儒雅的文士。 头戴乌纱折上巾,他身穿圆领宽袖大红四团龙兖龙袍,腰围玉带、足蹬黑皮靴。他的白色护领外面,拢着一条银鼠围领,上身另外穿着黑色貂皮对襟褂子。 贾璘近前施礼说道:“在下翰林院编修璘,前来拜见王爷。”
许茂才也跟着拜礼。 “免礼。”
忠顺王略作回应,贾璘等人恢复肃然静立。 长史主动开口说道:“昨有冒名道士于街面上讹钱不法,被锦衣司司卫捕获。那名道士却也干脆,落网后直言是个做小营生的生意人,名叫倪二,有个诨号叫做醉金刚。这人或许是惊怕,更攀扯了璘翰林。王爷得知后颇为好奇,就命许千户把道士,连同个同案小厮送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盯住贾璘,接着问道:“这两人都称与璘翰林有关,难道是个意外吗?”
贾璘做了此事,肯定就早有对策。见长史询问,他连忙拱手回道:“他二人并非有意乱为,都是在下指使。”
见他说得痛快,长史接着代忠顺王询问:“璘翰林倒也是痛快。可既然身为翰林,何以指使人,做了此事?”
贾璘坦然回道:“前几天,在下与族里的宝玉公子,一起前去探望病危的侄媳妇秦氏。她并入膏肓,说了想要临终出家的愿望……” 他说到这里,看见忠顺王默然地摆了摆手。十几名侍女和小宦官,立刻纷纷退出屋去。许茂才迟疑一下,也跟着退了出去,忠顺王和长史都未阻拦。 长史随后说道:“璘翰林请接着说。”
“秦氏乃贾府合族人等喜爱,她这个愿望,或许会因为众人不舍而难以实现。在下却知道她是一片虔诚与孝心,是要为她的婆家与娘家祈福。她或许只有星点光亮,但于璘看来,不亚于日月之辉!”
贾璘慷慨地陈述着,忠顺王仍是不动声色地坐着。长史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秦氏幼失怙恃,品行出众。她的养父虽然疼爱,但毕竟胆弱势微,或许不能助其完成愿望。秦氏青年患病,实是痛事!其感动天地之行为若是不能如愿,岂不是有亏造化!”
贾璘说罢,把自己都感动得眼眶发红,体内似乎有一股真炁飞速地流转。长史听得连连抬起袖子拭泪,忠顺王也默默地点了点头,红了眼圈。 “所以在下甘愿冒身败名裂之风险,也要做下此事。”
贾璘说着,再拱手施礼,“倪二为人义气,此次扮做道士前去劝说,都是在下的主意;那名小厮杜金平,确与此事通了消息,但也都是我一人指使。此事若有加罪,只可责我一人,不必牵连他们。”
他的话说完,屋里沉默许久。熏炉内有个火炭,燃烧时发出了轻微的“毕啵”声,也被现场几人听得清楚。 “既然如此,本王念你等虔诚,不予责怪。长史,你去让许千户把那两人放出去。”
忠顺王说着,把长史也支了出去。 屋内再次沉默良久,忠顺王开口说道:“璘翰林坐。”
贾璘道谢后,坐在近旁的椅子里,侧身面对着他。 “此事听着颇为贞烈,璘翰林能不能多说一说?”
忠顺王神态仍是平和,内心却已是波澜大起。 “秦家虽然寻常,但养育秦氏颇为尽心。贾氏娶得秦氏,阖府都是爱慕。秦氏品貌端庄,更有理家能事。”
贾璘自顾说着,忠顺王听得频频点头。 轻叹一声过后,贾璘再接着说道:“可惜天妒奇女子。秦氏毕竟娇弱,难禁骤然风寒。虽百般求医问药,却见她仍渐垂危。前日听她坚心出家,甚至自断饮食,璘垂泪难抑,必要助她。”
说罢,贾璘抬起袖子抹抹眼角,偷眼看到忠顺王虽然保持着默然,想必心中也是波澜大起。 “尤其我见到秦氏之父前去探望,更是心生怜悯,所以做了此事。都说母子连心,其实最念子女者,实为乃父。”
贾璘说着,忠顺王感慨地频频点头。 贾璘陈述已毕,忠顺王不再开口询问。 “王爷若没有其它的事询问,在下就先告退了。王爷如若再想问什么,可随时召唤在下前来。”
贾璘施礼说道。 “璘翰林年轻才俊,前途未可限量。本王若得空闲,必请翰林过府欢谈。”
忠顺王点头说道。 贾璘道谢后,施礼向外退出。就要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听着犹豫,但却暗含深情的话:“那位秦氏,真的再无生还之理了吗?”
站住脚,贾璘暂未回身,直接开口说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品貌风流的秦氏?”
转过身子,他看到忠顺王面露焦急神色。 “贾氏确乎诚意诊治,但有俗语说‘治病治不了命’。秦氏心绪不佳、再染风寒,所以病体沉重至此。然太医皆说无法,在下却有心一试。”
贾璘字句清晰地说道。 忠顺王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立刻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而站起身来。屋内的空气,因为他这个骤然间的动作而加速了流动。 “翰林真的能,”他的声音里,既有期待又有惊喜。 “在下真的能试一试。只不过,目前既然已经按照秦氏所说的在做,这就是天意,绝不可再有更变。”
贾璘低声说道,“此乃是天机,原本不该吐露。但为王爷关心秦氏,在下只好说出。”
忠顺王郑重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神态恢复了平和,他缓缓地说道:“我听到这个贞烈妇人的故事,为她很是感动,所以有此一问。”
说罢,他保持着身姿不动,面上已有些黯然。 “可见天下为人父者,都是同情。”
贾璘施礼说道。 忠顺王停顿许久,再缓缓地说道:“我会命人给秦业送去一些银两,助他尽快修缮庵堂。”
“王爷洪德,秦氏将来或飞升天界或仍在人间,都会为王爷祈福。”
贾璘认真地说道。 忠顺王听得感慨,暗自抹了抹眼角。见他不再说话,贾璘退出屋去。守在门外的侍女和小宦官连忙进屋,伴着忠顺王从侧门走回后宅。 这边的长史凑近前来,笑着拱手说道:“看璘翰林神色,王爷必是不仅没有怪罪,更还多有褒扬了的。”
“还好。在下一片诚心,天地可鉴。王爷更是宽宏大量,只说在下对答有趣。又说‘父亲与子女亦是连心’,王爷颇有感怀。”
贾璘回礼说道。 长史连连赞同,随后说道:“璘翰林既然来府里,就用了酒饭再回去。”
贾璘连忙道谢,再给予解释道:“在下感念盛情。可长史也知道另有那二人,在下不能得见,心里实在不安。”
“也罢。在下知道翰林做事洒脱,那就改日再请翰林叙谈!”
长史只得拱手致歉,陪同他走出府外。到了侧门处,贾璘看到许茂才从门房里笑着走了出来。 “得罪,得罪。”
他边走边拱手说道。 “千户大人客气,璘怎么敢接受。”
贾璘也略作客套。 长史见两人说笑,知道他们早就有了交往,不禁遗憾地说道:“可惜璘翰林今次不愿留下用饭,否则我等还可以多说说话。”
许茂才拱手笑道:“翰林头次来,或许觉得约束。长史不必挂怀,就由许某陪着璘翰林在左近吃上几杯!”
既不在王府里用饭,更不和长史提及饮酒,贾璘就更不能答应许茂才的话。 “在下的确要赶紧办后续的事,不能耽误。毕竟,”说到这里,他也叹了口气。长史和许茂才都知道秦氏病危,那边又要修缮庵庙,也不多打扰。 出去侧门,贾璘与许茂才及其侍从道别后,再看到倪二和杜金平从远处走来。 拉着倪二的手臂,贾璘连声说着“得罪,多谢”。 “哈哈哈。总是快活地做了件事,璘大爷满意就好!”
倪二一边大笑着,一边连忙拱手。也不多客气,贾璘命杜金平在附近租来马车,与倪二去附近找个酒楼吃酒。倪二为人豪爽,却也不失精明。对于这件事再也不提半个字,他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吃喝已毕,贾璘把早已准备好的五十两银票,硬塞进倪二的怀里:“莫再多说。更不要都吃了酒,给你闺女买几匹布,做身衣裳。”
倪二道谢再三,坐着马车离去。贾璘与杜金平再买了一些酒肉,回去祖宅和他一家人吃喝。 秦氏的心愿眼见达成,紧接着就是修缮和整顿水仙庵的事。 忠顺王命长史给秦业暗自送去一千两银子,对外只说是听着贞烈女子感动所致。秦家能拿出许多银子,贾珍更不甘于人后,也拿出一千两银子来。 因为觉得支应不开,贾琏寻找贾璘不见,只得命仆役来旺传话,说是请来家中一叙。贾璘获知后,知道无非就是水仙庵的事。第二天时近午时,他迈步走去王熙凤的住院。 王熙凤嫁给贾赦之子贾琏,按说应该住在荣国府东院的贾赦那边才对。可因为贾母命她做了府里的总管,就安排她和贾琏住在了荣庆堂西北面的一个院中。荣庆堂北边是坐南朝北的抱厦厅,再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影壁后面是一个小院落,贾琏、王熙凤的住处就在这里了。 院门口以及廊下原本应该都有多位婆子、丫鬟,可贾璘到来的时候,却只见到一二位。或许是各位都去忙,贾璘说了来意之后,一个婆子笑着福礼后说道:“璘大爷正好去,二爷和二奶奶都在呢。”
说罢,她就从屋子的方向喊了一声。 应该是她喊得声音不够大,再就是贾琏与王熙凤说得正起劲。当贾璘顺着回廊到了窗外的时候,正听见屋里的贾琏在发牢骚。 “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
屋里的贾琏,嬉笑着埋怨道。 王熙凤立刻笑着啐了一口,笑骂道:“怪道你做不得什么大事,心思并不在那上面。”
贾璘听得尴尬,只得略微轻咳一声,再走去了屋门口。 以外貌、身份来说,贾琏与王熙凤可谓是“郎材女貌、门当户对”的美姻缘。两人的婚后情感,也处得甜美。可王熙凤更在意的是权利与财物,贾琏却更是风流的哥儿,只是属意恣肆。 王熙凤绝对不在意夫妇之道?并非。她的确爱着贾琏,“拥锦衾、熏香被”来待郎君,岂不尽显柔情女孩儿(新妇)心态?她甚至为他可以暂且放下身段与公事,于大白天的抽时间尽可能让他欢心,任他就枕席之欢。贾琏自然也爱凤姐,所以才会试着发出这样的牢骚。 可这两人的心底志向,从根本上来说大不相同。哪怕是两人都刻意往一块儿凑,也终究因为不能舍掉自己另外的更大心思,来纯粹成全夫妇的和谐。 因此,贾琏对全身心,已经自觉尽力爱他却更排她的王熙凤,终究还是有不满:既是不允与平儿等丫鬟过多亲近,更还“扭手扭脚”。 这或许是遗憾,或许再要经历岁月的磨砺。他们的关系到底未来会如何,暂且交予时间这个无情物。 贾璘走到屋门口,平儿先就迎出来。相互问好后,贾璃向里屋走,贾琏已经迎了出来,王熙凤也忙着说笑道:“璘哥儿快来坐。你这二哥还没做事,就先自乱了阵脚。如他这般上了战场,只怕金人的刀还没举起来,他倒自己先掉了铁棒,砸了自己的脚了。”
进屋与王熙凤彼此见礼,贾璘坐在一旁。说笑了几句,贾琏试着提及秦可卿的事。 “这事自然应该尽快满足她的心愿,又已经是从老祖宗到珍大哥哥、秦老爷子那边都定好了的。拖得时间太久,我只怕秦氏还,”贾璘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王熙凤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擦了眼角。 “就说璘哥儿说话办事双利,可不正应该如此嘛。”
她接话说道。 贾琏果然像是决断挥斥方遒的大事那样,皱眉苦思着。贾璘直接说道:“都已定好,那就先去水仙庵看看是正理。”
王熙凤立刻拍手称是,贾琏点头说道:“也是这么想的,正要请璘哥儿同去呢。”
不用多说,几人确认下来,由贾琏去各处通知。贾璘暂且告退,贾琏与王熙凤吃了午饭,再试图弥补昨天夜里的遗憾。王熙凤诚意奉承,贾琏终觉心里满意,行为却仍觉得迟滞。总觉未尽兴,他只得草草了事。命平儿、丰儿打水来盥洗之后,他忙着赶去通知各人。 贾珍与秦业等人一起约好,立刻前去水仙庵实地勘察。出了北城门,众人或者骑马或是坐轿,先后到了水仙庵。这里依山傍水,周边有农田村舍,也有几处桑林在侧。 水仙庵因为香火不盛,看起来有些破败。殿顶、墙顶荒草飘摆,院门、院墙都已斑驳。 “我和蓉哥儿、宝玉、璘哥儿也来这边查看过几次,看着破败,倒也是个三进的院落,便于修缮和清修的。”
这件事的“总管”贾琏,对贾珍、秦业等人说道。 众人随后向庵门处走去,里面慌张地跑出一个老尼姑,近前躬身敬礼道:“贫尼慈慧,恭迎几位施主。”
贾珍和秦业等人还礼,贾琏笑着再介绍道:“慈慧师太一直在这里清修,也去过咱们府里多次。”
慈慧与贾琏已经接触过几次,清楚这事的原委。能够沾上贾家,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来钱,甚至持久来钱的事,自然是满心欢喜、满怀期待。 现在见到贾珍等人前来,慈慧懂得这是要来确定,连忙笑着说道:“算是常来往的了。贫尼经常去给老祖宗、太太、媳妇,还有姑娘们请安呢。”
秦业对她认真地连连拱手,贾珍只是敷衍一下,迈步向庵内走去。庵内再迎出来一个老道,领着随行的僮仆,把几人的马匹拉去后面的马厩。 庵里竟是尼姑与道士同修?岂不很是滑稽!贾珍想要取笑几句这对尼姑、道士,想想还有老亲家在,只得忍下开心一下的心思。 既然称呼水仙庵,供奉的如果不是龙王一脉,自然就是洛神一尊。几人走进正殿,只见入眼处尽是蛛网、灰尘。香案倒算抹了几遍,水渍却还混着泥污。香炉中袅袅的冒着淡淡的青烟,腾去供奉的神像。 贾珍等人看得没趣,径自走去各个院落查看。贾宝玉却呆呆地,仰望着那尊满是灰尘的洛神像。 “果然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
他称赞着说罢,不禁感怀落泪。 贾璘抻了抻他的衣袖,低声说道:“我们也去后院看看。”
贾宝玉连忙稳住心神,跟着他走出正殿。 转了一圈,贾珍对这里颇不满意:“姑子、老道还算虔诚,可终究觉得地方狭小了些。”
他有这样的看法,秦业却已经觉得足够宽敞了:“我看着倒还满意,猜想着略作修缮也就足可以了。”
两人有了不同意见,贾琏近前劝说道:“亲家说得对。珍大哥哥心疼媳妇,但也知道目下情形,不可拖延过久。”
贾珍也就是表达一下心情而已,只得点头说道:“既然亲家这么说了,我自然觉得也是很好。”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贾琏连忙帮着确认:“我早就找好了帮手,修缮起来极为容易。此事不能拖延,只好各自存些遗憾。”
贾珍和秦业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之余,再都擦擦眼角。 “父亲,我来看顾这里的事务。”
贾蓉近前施礼请求道。 贾珍不用多想也知道,他这是要从营造费用里面,抽出些银子自用的。只要有经手人,这种事肯定会有虚耗的银两。 即便知道这些,贾珍觉得被外人看着难看,而不能让儿子挣这种钱。 “孽畜!你自然是要往来盯看、照看。可这事既有你琏二叔早已承担,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
贾珍喝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