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参合庄大厅。 慕容家的大厅并不宽敞,真要论起来的话,还不如所谓“游氏双雄”一类的武林后起之秀的宅邸。 昔年慕容龙城自知大势已定,不可与命相争,心灰意懒之际,归隐姑苏,以慕容家历代之积蓄创建了参合庄。此后的岁月中,慕容龙城再没有踏出姑苏一步,只是在参合庄内潜心研究天下武学。还施水阁亦于那时创设,其成立的初衷便是慕容龙城欲采百家武学之精要来完善自身创设的斗转星移这一门绝学。慕容龙城之后的百年岁月中,慕容家历代高手凭借着“斗转星移”这一门神技为慕容家闯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威名,还施水阁的规模越发扩大之时,慕容家却再也没有出过慕容龙城那样的绝代高手。 慕容龙城既超然出世,自然也就懒得再在世俗间的那些迎来送往上花心思。所以这参合庄的客厅只能容得下十来人而已,人再多的话就显得拥挤了。 眼下,上百支蜡烛将大厅照得宛如白昼。这些蜡烛都是特制的,里面参杂了松香、冰片等名贵香料,燃烧的时候不会产生油烟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整间屋子没有任何看上去奢华名贵的装饰,桌椅上摆放的锦枕干净整洁,半旧不新。 屋子正中的一张乌木几案上,一张朴拙古琴占了桌子的正中心的位置,一张绮丽古瑟安静地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如几案后的玉人,温顺,柔和,不鸣不争。 另外一张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精巧的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是一只小巧的宜兴紫砂壶,纵使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并非凡品,徐徐文火撩拨着壶底。红衣美婢仔细地伺候着炉子,时不时偷眼看一下一旁手执一扇,半晌不动的青衫公子。 茶好了,红衣美婢轻轻地为青衫公子倒上一盏,青衣公子微笑着接过,轻轻道一声谢,放到唇边抿上一口,微笑着点点头,对一旁的黄衫中年人说道:“薛师侄,你也尝尝这新茶吧。”
庄内其他的仆人都在阿朱的安排下放了三天的假,此时,偌大个参合庄只有慕容复等四人而已。 慕容复口中的薛师侄自然说的是薛神医了,此时薛神医正捧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慕容复道:“慕容师叔,真的要这样吗?”
慕容复轻轻地放下茶碗,冷笑道:“第一次见几位师侄,当然要替师兄靠校一下几位师侄的武功品性了。师兄将诸位师侄重归师门一事交由我来裁决,这可马虎不得。我可不想我派再出一个像丁春秋那样的逆徒!”
说到最后一句,慕容复话里的森然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薛神医自然听出了慕容复话里的意思,急忙跪下磕头道:“薛慕华和众位师兄弟永远忠于我派!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行之徒!”
慕容复笑道:“慕华何必如此?师叔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来,继续喝茶。”
“是,多谢师叔。”
薛神医起身,悄悄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眼前这个平常看起来和气的年轻师叔,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一个好好先生啊! 看到薛神医的反应,慕容复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无头帖子上标注日期的前一天,函谷八友要来,也只会在今晚了。逍遥派行事向来隐秘,八友既知逍遥门规,自然不会选择在当天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大闹一场,这要是让苏星河知道了他们几个这辈子都别想重归门派。 还有一层心思就是慕容复希望亲自检验一下八友的能力边界到底在哪里,以后安排他们几个做事也心里有数,尤其是武功。要是直接拿出苏星河手书,这几人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和自己动手。所以才安排这么一出,就是故意不说明真相,引七人全力出手,再轻松打败几人,到时候再拿出苏星河手书,彻底折服这几人。 还有便是,慕容复希望拿这几人来当个陪练,看看自己北冥神功与斗转星移更上一层之后能达到什么水平,可自己没事也不能去找乔峰等人打一架,就只好委屈一下这几位师侄了。 阿碧素手着弦,琴瑟和鸣,奏地是唐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慕容复继续打量着手中那一把湘妃竹扇,眼中流露出一丝赞叹之色,神态平和娴雅,与之前冷言敲打薛神医时的状态判若两人。 扇面上有小苏学士的题字和落款。这把扇子若是放在后世,必然引得无数人争购,价值连城,在这个时代却算不上什么抢手的香饽饽。昔年小苏学士成名之时,这玩意儿一时间身价百倍,有千金易得,一扇难求之名。后来朝堂上拨云诡谲,苏学士锒铛入狱,这玩意儿又成了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 慕容复自幼便佩服苏东坡的为人和诗才,于是几个月来让人收集了一堆这种扇面,眼下他手中这把的扇面上所题便是一首《望江南》。其中一句“诗酒趁年华”尤为慕容复所喜,故而时常将这一把带在身边。 天色渐暗,月华东出,清风徐来,太湖水微起波澜。 突然,慕容复将扇面一收,站起身来,笑道:“来了。”
阿朱阿碧闻言,利落地备好七盏茶,接着二女一齐前往大厅门口迎接。但见水面平静,连一点舟船的影子都看不见,哪里有人?二姝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微笑着等在门口。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伴随着一声爆响,一颗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一声响之后,又是连续两响。三响烟花,三种不同的颜色,正是逍遥派的标志。 接着,一阵悠扬琴音从远处传来,琴声古拙中透着一股激昂之意,正是昔年嵇康扬名天下的广陵散。这道琴声传来,朱碧二姝顿时脸色一变,面现潮红,显然是被其中的内力所激,气血翻涌的缘故。正当二姝身形摇晃之时,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往二人背心各拍了一下,一股温暖的内力注入二人体内,二姝体内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不禁感激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而慕容复此时早就又回到了几案前摆弄着茶盏,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从慕容复起身为二姝注入内力到折返,整个过程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一旁的薛神医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道青色的身影一晃,然后一切如旧。这令薛神医惊骇不已,心下暗道:“看来师叔这次闭关,进益不小,这可才不到一个月啊。如此天赋,怪道会被师祖看重。”
羡慕之余,心下黯然,更觉自身武学修为浅薄,与眼前这位师叔相比,正是萤烛之光与皓月争辉,自取其辱。同时心里又暗暗为自己的几位师兄弟担心起来,怕一会儿慕容复下手太重,伤了几人。 这次来到燕子坞,慕容复将还施水阁对他开放,让他去自行挑选一门武学,薛神医都谢绝了。只道自己从此一心只钻研医术,再也不涉足武学一途了。 “不知道众位师兄弟能在师叔手中走多久?”
薛神医心中担忧。 虽然早有预期,但康广陵等人的出场方式还是让慕容复一阵无语:这帮家伙是真的打算来和自己拼命的啊!原来这《广陵散》一曲,讲的是昔年一代豪侠聂政为报知己情谊,孤身突入重围,行刺韩相侠累一事。康广陵这老小子上来就奏此曲,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慕容复翻了翻白眼:看来用不着让薛神医演戏了,今天这场架有的打了。 虽说此事是自己故意挑起,但这几个“师侄”在自己面前如此招摇,自己这个师叔还是要有所表示的,当即气沉丹田,朗声道:“贵客临门,未克远迎,还望自便!”
声音不大,却传出好几里,阿朱等三人浑然无恙。二里外的一叶小舟上,几人的身形却是一晃,脸上齐露惊骇之色。这一手摧音成线的功夫需要对内力精准把握,对方上来就露了这么一手,显然是要给自己等人一个下马威。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各自眼里的那一丝惊骇之意。一着装素雅的中年美妇看向船头的白发老者颤声道:“大哥,怎么办?”
。这妇人正是函谷八友中的七妹“石清露”,此人擅长花鸟园艺,有“花痴”之称。虽然功力较低,却擅长以花粉迷人,算得上半个用毒的高手。眼下见对手内功修为深湛,明显远在昔年师父苏星河之上,顿时心下慌乱,看向了大哥康广陵。 船尾的八弟李傀儡衣服一袒,瘫坐在船尾,指着参合庄的方向唱道:“听哀告,听哀告。我骂你个欺君罔上曹阿蛮。你本汉臣食汉禄,如何效法那董卓,残暴忠良,迁劫天子?使得志士落泪,叫我牢骚断肠,呀,我的个楚囚南冠的五哥哥呀!”
他一边唱,一边骂,扮演的是那三国名士祢衡,击鼓骂曹,然而内力有限,传到参合庄的方向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几句而已。 康广陵也是一惊:“这个慕容公子好强的内力。只怕当真能和丁春秋那恶贼一战,江湖上的传言怕也有几分可信。”
原来之前函谷八友便听说了南慕容打伤丁春秋一事,但是他们几个谁都没有相信,只道是江湖人士以讹传讹,敷演出的一段故事。或者是那慕容复自吹自擂,故意派人散播这等言论以抬高自己的名望。丁春秋的武功,别人不清楚,他们几个还不知道吗?要是那般好相与之辈,他们师兄弟八人也不至于一躲就是几十年! 后来又见慕容家满江湖散播无头帖子,只道自己这位五弟要改换门庭,投入姑苏慕容门下。师兄弟几人俱各恼怒,遂赶往河南薛神医庄上问责,不想等他们几人赶到时,已是人去楼空。几人心下恼怒,然而三弟苟读仔细研读了无头帖子上的信息,发现其中另有暗语。讲的是慕容复囚禁薛神医于姑苏参合庄。几人同门学艺,虽入门时间有先后,却一直情同手足,就算被师父逐出门墙后,也一直心向本门。慕容复此举无异于向他们挑衅,这如何能忍?众人一合计,把心一横,管他慕容家什么龙潭虎穴,总归要闯一闯,合他们师兄弟七人之力,未必就怕了他慕容复。 然而慕容复一声清啸之下,包含深湛内力,几人不禁心中忐忑起来,纷纷看向武功最为高强的大哥康广陵,希望他拿个主意。可这康广陵虽一把年纪,却是孩童心性,事到如今,只是连道“可惜”,众人不解,出声相问,却听他回答道:“可惜他武功高强,却是丁春秋那样的恶贼。唉,想来我这一首广陵散,他是解不出其中韵味了,怎么不可惜呢?”
见大哥如此,几人也不再指望大哥拿什么主意,转而将目光投向二哥范百龄。范百龄虽武功远不及大哥康广陵,却是八人中最富智谋之人。因其擅下围棋,干脆制作了一张磁铁的棋盘,以之为兵刃,时刻沉思于纵横十九道之间。如今强敌在前,他沉思一番道:“我等一门师兄弟,荣辱与共。怎能抛下五弟不管?待会儿我们先与之理论,好言分说,若不成,我们师兄弟几人一起上,未必就赢不了!”
一旁作穷酸书生打扮的三哥苟读闻言,往身上一阵手忙脚乱地摸索,引得师兄弟几人问道:“三弟(哥)你在找什么?”
穷酸书生挠挠头道:“我在找我的书,一会儿见了那慕容公子,我好按照圣人之言,劝导他。”
众人哑口无言,只道三哥脾气一向如此,也就不去理睬他了。 四哥吴领军不说话,伸出手指,朝着参合庄的方向写写画画,似乎在描绘着什么,口中不住赞叹道:“好一处古拙大气的庄子,果然是武林世家,和那些暴发户就是不一样!”
他人称画狂,平生最好丹青之笔,见了参合庄形貌,虽无笔墨在身边,却也忍不住故态复萌。 一旁一个手执端斧,作匠人打扮的中年大汉冷笑道:“管他什么世家不世家,若他讲理倒还罢了,若不讲理,哼!叫他统统化作断壁残垣!”
一边拍了拍身旁的一团包袱。几名师兄弟见了他的动作,都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是惧怕。冯阿三笑道:“我这精心配制的火药等闲不会爆炸的,放心好了。”
几句话间,小船已经来到了参合庄前,却犹豫着不敢上前,逡巡不定。直到里面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客人远道而来,如何不进?香茗已然备好,再等怕是没那个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