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失踪了,在守备森严的刺史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武五娘说:“阿琴说家里阿娘病了,她要回家探病,妾身体恤她一片孝心,便准了她,还赏她十贯钱,好让她给她阿娘请医问药,唉,谁知,她、她这一去竟、竟——” 语未尽,泪先流,只是不知道她在哭阿琴的失踪,还是在哭自己没了个贴心的小丫鬟。 且她话里的意思,竟有几分暗示,阿琴绝不是别驾府派来的奸细,而只是个有点儿贪心的普通小丫鬟,这次失踪,极有可能是携款私逃。 崔幼伯一个字都不信。 但不管他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门房和角门看守的婆子说:“上午阿琴曾出去一趟,但昼食后她便回来了,她回来后,不曾再见她出府。”
“也就是说她没出府?”
相较于武五娘,崔幼伯更相信崔家的下人。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前摊放着一卷书,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书页上停留,而是定定的看向窗外。 阿大躬身而立,低声道:“没错,属下不但问了各角门的婆子和门房小厮,还特意问了暗中看护内院的护卫,他们也没有看到阿琴出院门。”
“……这样啊,” 崔幼伯双手撑在身后,缓缓仰起头,喟叹一声,道:“我记得内院有两处井,一个在厨房附近,一个在正堂后侧的小院里。你们派人去小院那儿看看吧。”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但听在阿大的耳中却似响雷一般,不禁微惊道:“郎君的意思是——” 崔幼伯点了下头,“你们去看看吧……希望我没有料中。”
可惜,老天没听到崔幼伯的心声,一个时辰后,阿大匆匆赶回来,回禀道:“找到阿琴了!”
在井里。 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崔幼伯静静的坐在榻上,对这个结果一点儿都不意外,他忽问道:“对了,你们去小院,可曾引起旁人注意?”
阿大摇摇头,“郎君说要私下查看,故属下并不敢声张。且那小院靠近马厩,除了几个粗使婆子,平日极少有人去。”
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注意。 崔幼伯却露出嘲讽的笑容,喃喃道:“是呀,极少有人去的荒芜小院,阿琴却死在了那里。”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阿琴绝对不是意外失足跌落井中,而是被人推进去的。 至于是谁干的,你猜! 崔幼伯知道武五娘的出现是一场阴谋,但他却无法把她想得太坏。 毕竟他与武五娘有过那么一段美好的过往,在那段回忆里,武五娘是个温柔、守礼、多才多艺的名门淑媛,是男人理想中的好娘子人选。 而那时的崔幼伯,感情正处于空窗期:阿槿被逐,萧南对他不冷不热,侍妾们被主母管得死死的、谁也不敢冒头,偌大的宅院中,竟无一人与他说知心话。 当然,那时他还‘天真烂漫’着,有人跟他说两句贴心的话,他就把人引为知己。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若有个武家表妹这样的红颜知己,也是件极好的事情呀。 后来,武五娘被家人接了回去,崔幼伯得知后还着实失落了一段日子。 紧接着白氏出现了,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也就渐渐忘了武氏。 但在他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清晰记录着他与武氏的美好时光。 十年过去了,两人再度相遇,崔幼伯虽心有戒备,但也没有把武氏当做心狠手辣、满心算计的恶毒女人。 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武氏不过是个弱女子,倘或做了什么事,也是被人胁迫。 随着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武五娘的真性情也一点点暴露在崔幼伯面前。 回忆中的美好影子与现实中的能干女子相融合,崔幼伯才发现,有些事、有些人,在岁月的磨砺下,已经彻底不复当年的美好。而他心中所有的浪漫旖旎,也统统化作了云烟。 尤其是此刻,当他想到阿琴是被武氏灭口的,就一阵不寒而栗。 这个女人,太狠! 同样是他的枕边人,萧南看似很强悍,行事也颇强势,但她并不狠戾,且在她的心中,始终有那么一条线。 就像当年的孙灵兄妹,萧南早就看穿了他们的阴谋,也将一切证据收集齐全,可她却没有直接下杀手,还不止一次的给‘提醒’孙灵,给他们机会。 如此行事,非常的妇人之仁,但崔幼伯却更喜欢这样会心软、有底线、有人情味儿的妻子。 而似武氏这般,行事狠厉果决的女强人,崔幼伯反而有些消受不起。 既然无福消受,他还是按计划行事吧。 默默的叹了口气,似是跟心中那个‘曾经的美好’说了声再会,崔幼伯敛住心神,吩咐道:“你立刻将阿琴溺毙于井中的消息散播出去,记住,一定要大张旗鼓。”
“是!”
阿大利索的应声。 崔幼伯又道:“另外,再‘告诉’别驾府的人,就说本刺史心疼武姨娘,不忍她在西北受苦,特意将她送回京城。”
阿大一顿,心道:不是在说阿琴的事儿吗,怎么一下子就跳到武姨娘身上?难道这事儿真是武姨娘干的,郎君这是名曰‘送回京享福’,实则流放。 似是看穿了阿大的心思,崔幼伯微微一笑,道:“你亲自去挑十来个身手好、机灵能干的护卫,我会让崔德芳亲自护送她回京。”
绝不是什么流放,而是风风光光的把人送出鄯州,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郭继祖,他很宝贝武氏,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不惜从自己的护卫中抽调能干的人来保护她。 与此同时,阿琴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回别驾府,你说郭继祖会怎么想? …… “那老匹夫定然以为是我出卖了他,还杀了阿琴,郎君为了预防他报复我,所以才……” 武五娘很聪明,听闻了两个消息后,只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崔幼伯此举的意图。 被枕边人算计,说不难过是假的,经过了短暂的伤心后,武五娘立刻振作起来,开始用理智的目光重新审视崔幼伯的决定。 经过她一番思索,她发现,就目前而言,让她回京暂避风头,还真不失为一条妙计。 其一,这样可以躲开郭继祖的报复。 武五娘在郭家住了这些日子,不管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到的,她对郭某人的行事作风也有几分了解。 郭继祖连逼良为盗、引诱折冲府府兵做山贼这样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敢做? 武五娘算计了这么多,可不是为了让人暗杀与她,她可是要享尽荣华、过上富贵日子呢。 离开湟水,逃开郭继祖的势力范围,回到崔家的大本营,对她而言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另外,武五娘发觉她与崔幼伯相互算计,有些事虽没有摆到明面上,但个中真相两人心知肚明,短期内,实不好太过亲密。 反倒不如她离得远一些,给彼此一个冷静的时间,待这件事淡下去了,她再想办法回到崔幼伯身边,努力经营两人的感情才是正经呢。 其二,武五娘自己也想回去。 比起荒凉、落后的西北,她更想念繁花似锦的京城,在那里,鲜衣怒马、胡姬如花,是何等的富贵奢靡?何等的恣意洒脱? 离京数载,武五娘不止一次午夜梦回长安,乐游原游猎,杏园踏春,曲江宴集……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仿若画卷在她的梦境闪现。 她真是做梦都想回京城呀。 尤其是现在,她成为博陵崔氏当家郎君的贵妾,身份仅次于当家主母,就是主母,对她也不能任意辱骂、作践,只待她产下小郎,就是娘家也不敢再无视她这个出嫁女。 除了名头不好听,其它的一切都远比她过去的生活要强百倍、千倍。 这次回京,她甚至有点儿衣锦还乡的味道。 不是她小人得志,而是就事论事,她的郎君如今年不到三十,就已经是三品封疆大吏,是圣人的心腹,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反观她娘家,父兄就不用说了,不上不下的做个小京官。 至于她的几个姐夫、妹夫呢,混得最好的,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且还是那种没有实权的摆设。 可以说,在同辈姐妹中,就她的夫君品级最高,且在未来十几二十年间,极有可能成为宰相,执掌中枢。 有崔幼伯这么能干的夫君,有崔家这么显赫的门庭,武五娘若是不想显摆一下,反倒不合理了呢。 京城,她回定了! 至于回京后将会遇到的种种问题,比如与大妇的相处、与其它侍妾的关系等问题,武五娘根本不放在心上。 说实话,她真心瞧不上萧南,明明有那么好的出身,有那么疼爱她的父母,与崔幼伯成亲后,居然还能过成那样,啧啧,真是蠢透了有木有? 虽然近几年来,萧氏的表现越来越好,但武五娘觉得,如果换做她是萧氏,她绝对做得比萧氏好。 至少,在她掌控下的后院,绝对不会出现庶子、庶女,更不会有个病怏怏的贵妾。 马车缓缓行至荣寿堂的大门前,武五娘轻轻挑起车窗帘子,看着那壮阔的门庭,暗暗发誓:这次,我绝不会再让人把我赶出来,以后这里就是我和我的孩子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