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母说这话时,郑海珠已又眼观耳闻地将刘宅情形估量了一番。
邻家的烟囱近在咫尺似地,可见这四合院着实不大。 屋中陈设的家什,数量少,木质与漆面都毫无靡丽之气。 眼面前儿端茶倒水的,就一个小婢子。 东厢隐约传来妇人哄娃的“喔,喔”声,很快被奶音浓重的婴儿啼哭声盖过。 而那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刘妻,虽待客时木讷,此际听到娃儿的哭闹,面上立时现了焦躁之色。 郑海珠往她胸前瞧去。初秋时分,衣衫尚薄,那牙白色的褙子上,刹那间洇出一小团濡湿的痕迹。 哺乳中的母亲,听到婴儿的哭声,往往就会立刻分泌乳汁。 看来,与江南缙绅家延请乳母的派头不同,这堂堂四品都督的嫡妻,得亲自喂奶,东厢里哄娃的,大约只是刘宅的另一个婢女。 郑海珠和声道:“夫人和大娘子赶紧去向郎中问问。”刘母和刘妻疾步进了东厢房,娃娃大约见了亲娘,哭声很快止住了。 不多时,刘母引着郎中,回到狭小的厅中。 郑海珠不等刘母开口,便主动起身,让出小桌道:“先生这边开方子吧。”
那郎中瞧来三十多岁,扁脸塌鼻子,眼睛细溜溜的,面相不大好看,神态倒还和气。 他向郑海珠点头致意,便坐下来,提笔开方子。 郑海珠坐在东墙的木椅上,捧起茶来喝。 郎中边写,刘母边问,老太太不但识文断字,还颇有主见,数次向郎中确认药的配伍与小儿来讲,是否太猛了些。 郎中耐心地一一解答。 郑海珠将目光从二人身上,落到桌面时,神色蓦地一滞。 郎中的左手,分明正以最松弛的状态搁在桌上,但拇指的弧度却十分别扭。 常人在手部放松之际,拇指的关节罕有这样向外顶出的。 且那拇指,粗壮得像个萝卜头。 似曾相识。 她想起,女真谍探事件后,韩希孟带着懊悔告诉她:“阿珠,当初那个女真探子阿山,在崇明做八锭纺纱机时,我就看到他的左手拇指很奇怪。”
女真人弓马娴熟,戴有鹿角扳指的拇指时常处于用力的状态,久而久之,即使在放松时亦会弯曲明显。 郑海珠又啜了几口茶,待那郎中写完、说完,插空道:“冒昧一问,先生在何处悬壶?吾家初到京城,今后若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想请先生瞧病。”
那郎中彬彬有礼道:“在下于民安胡同坐堂。”
“听先生口音,与我们一样,也是外省人?”
“在下去岁从山西来京。”
那郎中不紧不慢地开完药方,站起身,作了告辞之态。 刘母命婢子奉上医资,又吩咐赶紧拿着方子去抓药,才转身陪坐到郑海珠对面。 宅中没了外人,刘母带着惴惴之意,直言道:“都督今日本是由骆指挥准了告假的,不曾想,娃娃哭闹最厉害之际,他不得不回去上值。夫人既然从指挥使那里来,可晓得,情形如何?”
郑海珠宽慰道:“皇帝大行,前朝也不是没遇到过,文武百官,自会按规矩行事,锦衣卫无非比平日里忙些。老夫人放心,我方才与骆指挥作别之际,他们那处,井然有序。”
刘母“噢”了一声。 郑海珠自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手势从容地排出一对儿小金镯、两支镶着红玛瑙的银簪子。 她此番临时修改行程来京城,朱以派的王妃郭氏细心,给她准备了不少宝宝镯子、妇人簪子之类的,言道,银票当然是男人们爱的通货,但郑海珠的优势在于,身为妇人,交际时常能与大小人物的后宅家眷打交道,金银首饰拿出手,既不寒碜,又不生硬。 郑海珠今日随身带了些,以备不时之需,此刻便用上了。 “头回登门,一点自家首饰坊打的物件,老夫人莫嫌弃。”
这刘母,本是大户人家的金闺,从前家道中落,由族长说合,嫁给锦衣卫做娘子,却未丢了清高自爱的心气,持家与教子,都颇为严整。刘侨承袭了父亲的锦衣卫军职后,刘母常叮嘱他,办差时绝不可借机敲诈或徇私敛财,是以刘侨从千总升为都督后,刘家还是一派节俭模样。 但对郑海珠,刘母初时虽也端着些清倨的架子,几个回合下来,只觉得对方的知礼中透着一股磊落坦荡之气,渐渐拂去警惕,心性也松弛下来。 她于是大大方方地执起镯子簪子,赞几声打制得精巧,代儿媳孙子谢过。 郑海珠进一步递上几句笃诚之语:“今日我们就这么寻过来,方才想必老夫人觉得纳罕。其实我郑氏也没什么弯弯绕的心思,不过是因为自己不但经商,而且养兵,对武臣总想结交结交,讨教一二。”
刘母和颜悦色地点头,又主动向郑海珠问起那些传奇故事,听着听着,面上便不再只是礼节性的笑容,倒确实露了几分眼界得开的神往之色。 郑海珠无意表现得太过交浅言深,同时要表明自己是于繁忙中特意拐过来,很快煞住话头,温言道:“晚辈另有公务在身,须告辞了。”
刘母醒悟过来,忙起身,亲自送郑氏主仆到门口,客气道别。 走出几步后,郑海珠对花、李二人道:“方才你们候在天井里,没瞧见。那个郎中,像是长年拉过弓的。回头你们去他说的民安胡同瞧瞧,医馆可有异样。周遭邻里也打听打听。”
“是,夫人,咱们现下去何处?”
“去小马将军府上,我有事要问他。”
…… 骡车还没拐进马府所在的棋盘街,驾车的刘时敏家仆就吆喝着勒住骡子,回身道:“夫人快瞧,那胡同里出来的,可是马将军。”
郑海珠掀开帘子一看,赶紧吩咐车夫快调转方向追上那队骑士。 “祥麟!祥麟!”
郑海珠探出身子大声喊。
所幸棋盘街附近人来人往,马祥麟和属下们无法提速,骡车很快追近。 马祥麟听清喊声,忙勒缰回马,小跑到郑海珠的车窗边。 “正要去驿馆寻你!我急着出京。”马祥麟先是带着惊喜脱口而出,但旋即,眸光里踟蹰闪现。 “怎么了?”
郑海珠问。
马祥麟知道这女子多疑,又善于读心,遂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 他跳下马来,靠近车窗,平视着郑海珠:“皇帝驾崩,各地藩王不得进京,我也得了兵部的急令,要回山海关去带兵守着,以防京畿出事。这几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京城,凤仪又要生了,你可否多陪陪她?”“啊?”
郑海珠张着嘴,有些发愣。
她乍闻此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于诏狱中发现的蹊跷,是否急迫到要赶着这个当口和祥麟细问。 马祥麟却以为自己的说法,有些拿阿珠当老妈子,想来她如今已是运筹帷幄之人,整日有许多事要忙。 马祥麟干脆不再掩饰自己的愁容,肃然道:“正赶上秋来,马匹膘肥体壮,若建州鞑子和蒙古鞑子趁机来犯,蓟辽保不准要调我们山海关的客军。阿珠,刀箭无眼,若我有什么不测,凤仪留在京城定会伤心,有劳你带她们母子往南边去。”“呸呸呸,你在说啥!”
郑海珠蹙眉,轻声叱道,“马大将军,当年在抚顺,皇太极都差点儿被你挑中心窝,你不晓得,京郊说书的都管你叫山海关赵子龙。赵子龙怎么会有不测,别瞎想,别瞎说。”
马祥麟眼中,戚然无奈之意转瞬即逝,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承蒙你看得起,对,我就是赵子龙,谁也甭想让我栽跟头。”
郑海珠眯了眯眼,参研地追问:“祥麟,你真是去山海关守着吗?还是说,兵部其实就是调你去辽东?张总兵和毛帅那里,有紧急军情?”
马祥麟摸摸鼻子,连声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咳,阿珠,我也没想到,自己怎地那么婆妈……” 郑海珠眉头一松,宽慰道:“夫妻情笃,自是这般,你莫焦躁了,快走吧。我现下也无旁的事要办,去府里头陪凤仪说说话。”
“好,谢谢你,阿珠。”
年轻的将军翻身上马。 郑海珠对着老友的背影道:“回来就抱上你的大胖儿子咯。”
马祥麟回头,冲她挥挥手。 看着人马绝尘而去,郑海珠面上笑容消失。 她摸出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的精钢凿子,摩梭着把柄处的那个铭文。 她曾好奇问过马祥麟,这个符号是什么。 马祥麟告诉她,那是石砫土人的文字,赤色、红色的意思。 郑海珠今日在诏狱里,见到马千乘躺过的那张木板上,刻着一模一样的符号。 但同时,还有另两个,也像土人的文字,曲里拐弯,不是汉文那般周正,的确会湮没在陈年木板的纹理中。 只那刻痕,不浅。 骆养性提到,当年太监们对马千乘用过木笼铁钉的酷刑。 郑海珠立时联想,莫非马千乘藏下一枚铁钉? 然后刻字,向外传递着重要讯息? 等祥麟驻防回来吧,与他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