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特的电报上写的是院“韦尔克斯太太病危。速归。”
火车开进亚特兰大车站时,暮色巳经降临;整座城市被雾蒙蒙的细雨笼罩着。煤气街灯透出暗淡的光亮,在雾中变成了一个个黄点。瑞特乘了一辆马车来车站接她。一见到他的脸,她就吓了一跳,比接到电报时还惊慌。她以前可从没见过他的脸像现在这样呆板。 “她还没一”她大声问道。 “没有。她还活着。”
瑞特把她搀进马车坐下,接着命令车夫:“去韦尔克斯太太家,快!”
“她怎么了?我不知道她病了呀。上个星期她看上去还好好的呀。出了什么意外吗?啊,瑞特,不会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一” “她要死了,”瑞特说着,语气也像他的脸一样呆板,“她想见你。”
“不,兰妮不会死的!哦,兰妮不会死的!她到底怎么了?”
“她小产了。”
“小一小产一可,瑞特,她一”斯佳丽语无伦次。瑞特说的这个可怕的消息惊得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知道她要生孩子?”
她甚至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是啊。我想你是不知道的。她一定是对谁也没说过。她想出其不意地让大家高兴高兴。不过我知道。”
“你知道?可她肯定没告诉过你!”
“用不着告诉。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这两个月她一直这么一开心,我就知道决不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可是瑞特,大夫说过如果她要再生孩子就会送命的呀!”
“真的要送了她的命了,”瑞特说,接着又对车夫喊道:“哎呀,上帝!你就不能再快点吗?”
“可是瑞特,她不会死的!我一我就没死,而我一” “她没有你那么充沛的精力。她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健壮。她只有一颗善良的心。”
马车摇晃了一下,停在了一幢平顶房门前。瑞特把她搀下车。她惊魂未定,浑身发抖,突然感到一阵凄凉袭上心头,于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也进去吗,瑞特?”
“不。”
他说着,重又坐进了马车。 她匆匆奔上台阶,穿过门厅,突然推开房门,昏黄的灯光下坐着阿希礼、佩蒂姑妈和印第亚。斯佳丽想:野印第亚怎么也来了?玫兰妮说过不许她再进这个家门的呀。”
里面三个人一看见她都站了起来。佩蒂姑妈咬着嘴唇,想让它们不再颤抖,印第亚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却毫无敌意。阿希礼神情呆滞,像在梦游,当他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到她手臂上时,说起话来也像在梦游。 “她说想见你,”他说,“她说想见你。”
“我现在能见她吗?”
她转过身对着玫兰妮的房门问,门是关着的。 “不。米德大夫现在在里面。我很高兴你来了,斯佳丽。”
“我是尽快赶来的,”斯佳丽一边脱掉帽子和斗篷,一边说,“火车一这不是真的一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阿希礼?快告诉我呀!别这么愣着!她不是真的一” “她一直说要见你。”
阿希礼盯着她的眼睛说。从他的眼神里她巳经看到了问题的答案。刹那间,她的心跳停止了,接着便是一种奇异的恐惧,一种比焦虑和悲哀都更强烈的恐惧在她的胸中跳动着。这不可能是真的,她一边拼命压下这恐惧,一边激动地暗自想道。大夫也常常会弄错的。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也决不能让自己相信。如果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就会尖叫起来的。我一定要想点别的。 “我不相信!”
她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盯着那三张拉长的脸,仿佛是在向他们挑战,看他们敢不敢反驳她的话,“为什么玫兰妮不早告诉我?要是我早知道,就决不会到玛丽埃塔去了!”
阿希礼好像清醒过来了。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那好吧,宝贝儿,不过,稍等一会儿,”大夫说,语气和蔼了些,“来吧,斯佳丽。”
他们踮着脚走过过道,来到关着的门前,大夫用手紧紧抓住了斯佳丽的肩膀。 “你听我说,小姐,”他简单地悄声说,“不准歇斯底里地大喊,不准对她作什么临终忏悔,否则的话,我拧断你的脖子!不要这么装傻盯着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兰妮小姐应该平静地死去。你决不能为了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而对她讲任何有关阿希礼的事。到现在我还从来没伤害过一个女人,可如果你在那儿说了什么一我会跟你算账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巳打开房门,把她推了进去,然后随手又关上了门。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些不值钱的黑胡桃木家具,灯用报纸罩着,房间显得半明半暗的。这房间像女学生的宿舍一样,既小又古板。那床头板很低的狭窄小床,那用绳环系起来的素色网眼窗帘,那洁净而褪了色的碎毡小地毯与斯佳丽那间豪华卧室里那些精致美观的雕花家具、桃红色的锦缎帷幕和绣花地毯真是天壤之别。 玫兰妮躺在床上,床罩里的身躯巳萎缩扁平得像个小女孩。两条黑辫子在脸的两边披着,闭着的双眼深深陷在两个紫色的圆圈里。一看到她,斯佳丽便背靠在门上,呆住了。尽管房里很暗,但仍能看出玫兰妮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鼻子也巳陷了进去。在这之前,她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弄错了。但她现在明白了。战争期间她曾在医院里见过很多脸上呈现出这种枯槁面容的人,她完全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不可避免的结局。 玫兰妮要死了,但斯佳丽一时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玫兰妮不会死的。她不可能死。在她斯佳丽这么需要她的时候,上帝是不会让她死的。以前她从没想到过自己需要玫兰妮。但现在,这感觉却像汹涌的潮水一般涌到她面前,一直涌人她心灵的深处。她一直依赖着玫兰妮,正像她依赖自己一样,可她却从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玫兰妮要死了,斯佳丽才意识到自己离了她是没法活下去的。此时,当她踮着脚心慌意乱地穿过房间向玫兰妮安静的身体走去时,这才意识到,玫兰妮一直是她的剑,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力量的源泉。 “我一定要抓住她!决不能让她走!”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床边坐了下来,慌乱中衣裙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急忙抓住床罩上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谁知那只手是冰凉的,把她吓了一大跳。 “是我,兰妮。”
她说。 玫兰妮的眼睛睁开了细细一条缝,接着,仿佛因为果真是斯佳丽而感到心满意足似的又重新合上了。停了一会儿,她才吸足了一口气,轻声说: “你答应我吗?”
“嗯,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博一你照料他。”
斯佳丽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只能点点头,又轻轻捏了捏握住的那只手,以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
说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以前,我把他给过你一还记得吗?一在他生下来之前。”
还记得吗?她怎么忘得了那个时刻?她记得清清楚楚,仿佛那可怕的一天重又回来了。她能感受到九月里那个中午的酷热,她记起了自己对北方佬怀有的恐惧,她听得见士兵们撤退时的脚步声,她记起了当时玫兰妮曾乞求她,假如她死了,请她带孩子走一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地憎恨玫兰妮,还盼着她死。 “是我杀了她,”她因迷信而极度痛苦地想着,“我曾多次盼着她死,上帝听到了,所以现在才来惩罚我。”
“哦,兰妮,别这么说!你知道你的病会好一” “不。请你答应我。”
斯佳丽一下哽住了。 “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我一定像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待他。”
“大学呢?”
玫兰妮用微弱而单调的声音问。 “嗯,是的!让他上大学,进哈佛,到欧洲去留学,他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一还有一还有一一匹小马一我还要给他上音乐课一哦,求求你,兰妮,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尽力挺住!”
又是一阵沉默,玫兰妮脸上显出了拼命想用力说话的样子。 “阿希礼,”她说,“你和阿希礼一”没说完,她的声音又颤抖地哽住了。 玫兰妮一提到阿希礼,斯佳丽的心便突然停住了,只感到全身像花岗岩一样冰凉。原来玫兰妮早知道。斯佳丽把头伏在床罩上,想哭却哭不出来,她的喉咙像被一只冷酷无情的手掐住了。玫兰妮并没被蒙在鼓里!此时斯佳丽巳不再感到羞愧,也不再有别的什么感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懊悔,懊悔这些年来竟一直在伤害这位温柔善良的女子。玫兰妮早知道一然而她却一直是自己忠实的朋友。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她重新再过一遍这些年该有多好啊!她将决不允许自己的目光再与阿希礼的目光相遇。 “啊,上帝,”她迅速在内心祈祷着,“恳求你让她活下去吧!我要弥补自己对她的过失。我要对她非常好。我一辈子再也不跟阿希礼说一句话,只求你让她康复吧!”
“阿希礼,”玫兰妮有气无力地说着,伸手摸了摸斯佳丽贴在床罩上的头。她用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丽的头发,但却像婴儿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斯佳丽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玫兰妮是想让她抬起头来。但她不敢抬头,不敢与玫兰妮的目光相遇,因为那目光早巳把她看透。 “阿希礼。”
等玫兰妮轻轻又叫了一声,斯佳丽这才控制住了自己。当她在最后的审判日面对上帝,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对自己的判决时,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她的灵魂在畏缩,但她还是抬起了头。 然而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对可爱的黑眼睛和那张温柔的脸,只是眼睛巳凹陷了进去,现出了弥留时的呆滞,而那张嘴正用力地喘息着。脸上并没有一丝非难和谴责,也没有一丝恐惧一只有焦虑,担心自己再也没力气说话了。 这一切大大出乎斯佳丽的意料,她一时竟不知所措,甚至没感到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当玫兰妮的手抓得更紧时,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这让她对上帝充满了感激,接着便做了平生第一次谦恭而无私的祈祷。 “感谢你,我的上帝。我知道自己不配,但我还是感谢你没让她知道。”
“阿希礼什么,兰妮?”
“你会——也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很容易一伤风的。”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 “照顾——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使足了力气说: “阿希礼没有一工作经验。”
如果不是到了临终之际,玫兰妮是决不会这么评论自己的丈夫的。 “照顾他,斯佳丽一可是一别让他知道。”
“我一定会照顾他和他的生意,我也一定不让他知道。我只给他提些建议。”
当玫兰妮的目光再次与斯佳丽的目光相遇时,她使出全身力气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这是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们的目光让她们达成了默契,于是,在这个极其严酷的世界上,保护阿希礼•韦尔克斯的任务便从一个女人手中移交到了另一个女人手中,而此事又绝不能让阿希礼知道,以免伤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这时,玫兰妮疲倦的脸上那种竭力挣扎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仿佛只要斯佳丽一答应,她就完全放心了。 “你这么聪明——这么勇敢——对我一直这么好——” 听到这些话,斯佳丽喉咙口一热,要哭出来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此时此刻,她真想像个孩子似的痛哭一场,并大声告诉玫兰妮院野我是个魔鬼!我一直都在欺骗你!我从来没为你做过任何事!那都是为了阿希礼。”
她突然站了起来,牙齿紧紧地咬住大拇指,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这时,她耳边又响起了瑞特的话院野她是爱你的。就让这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
现在,这十字架更沉重了。她曾耍弄一切手段想把阿希礼从她手中夺过来。这罪孽巳经够深重了。现在,盲目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又在弥留之际,给了她同样的爱和信任,这使得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不,她不能说出真相。她甚至不能再说院野你要挺住,要活下去!”
她必须让她安安静静、毫不费劲地死去,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这时房门轻轻地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口,威严地招了招手。斯佳丽强忍住泪水,弯下腰,抓起玫兰妮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面颊上。 “晚安一”她说,声音比她自己原来想象的要镇定些。 “答应我一”玫兰妮轻声说,声音巳经非常微弱了。 “我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一你要好好待他。他一是那么爱你。”
“瑞特?”
斯佳丽疑惑不解地想道,这些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好吧,我会做到的。”
她不假思索地说着,轻轻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又把它放回到床罩上。 她从房门走过时,大夫轻轻说院“告诉两位女士,让她们马上进来。”
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看见印第亚和佩蒂撩起衣裙将手搭在腰间,使裙裾不致发出窸窣的声响,跟着大夫走进了房间。房门一关上,整幢房子便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阿希礼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斯佳丽像个顽皮的孩子被罚面壁似的把头倚在墙上,揉着发疼的喉咙。在那扇房门后面,玫兰妮正慢慢地死去,随着她的离去而同时消失的,是多年来她在不知不觉中一直依赖着的那股力量。为什么,啊,为什么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玫兰妮,多么需要玫兰妮呢?但是谁又会想到,这个身材娇小、普普通通的玫兰妮竟会是她危难时可以信赖的支柱呢?平时的玫兰妮在生人面前总是羞得满脸通红,表明自己看法时也是心惊胆战的,不敢提高嗓门,总担心老太太们会说三道四,就连对着鹅“呸”一声的勇气都没有。然而——斯佳丽又回想起多年前塔拉庄园那个寂静、炎热的中午。当时那具北方佬的尸体上还缭绕着灰烟,玫兰妮手里拿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斯佳丽记得当时自己曾想:野多可笑!兰妮连那把军刀都举不起来!”
但现在,斯佳丽知道,如果当时需要的话,玫兰妮定会从楼梯上冲下来把那个北方佬杀死一或者是她自己被杀死。 是的,那天玫兰妮曾用那只小手拖着军刀赶到了现场,准备为她而战。现在,当斯佳丽痛心地回首往事,她明白了,玫兰妮一直手握着军刀,就像她的影子一样,毫不引人注目地守卫在她的身边,爱着她,并怀着无限的、盲目的忠诚在为她战斗,跟北方佬战斗,跟大火战斗,跟饥饿战斗,跟贫困战斗,跟舆论战斗,甚至跟自己心爱的亲骨肉战斗。当斯佳丽意识到,那把曾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闪闪发光的军刀即将永远地插人刀鞘时,觉得自己的勇气和信心也在慢慢地消失。 “兰妮是我惟一有过的女朋友,”她凄凉地想,“她是除了母亲外惟一真正爱过我的女人。她也像母亲,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依恋在她的身边不愿离开。”
突然,好像躺在那扇房门后的是埃伦,正第二次离这个世界而去。她突然好像又在乱世之中回到了塔拉庄园,她感到孤单和凄凉。因为她明白,失去了这个身体虚弱、性格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没有了她的巨大支持,她将无法面对生活。 她站在过道里,惶然不知所措。起居室里炉火的光亮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整幢房子寂静无声,就像一场冰冷的细雨浸透了她全身。阿希礼!阿希礼哪儿去了呢?她向起居室走去,想在那里找到阿希礼,就像一只冻僵的动物要找火一样。可阿希礼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巳经发现了玫兰妮身上的力量,发现了自己对这力量的依赖,可刚刚发现就失去了它,不过阿希礼还在。阿希礼身强力壮,有见识,能给人安慰。在阿希礼的身上,在他的爱里,有一种可以支撑她的力量,有一种可以消除她的恐惧的勇气,有一种可以填补她悲伤的舒适感。 他肯定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想。于是,她踮起脚轻轻穿过过道,来到他房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人答应,于是她便推开了房门。阿希礼站在梳妆台前,正对着一副玫兰妮的补过的手套发呆。他先拿起一只手套看着,那神态就像从没见过那手套似的。然后他轻轻放下它,好像手套是玻璃做的,接着又拿起了另一只。 她颤抖地叫了声:“阿希礼!”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他那双灰眼睛里那副昏昏欲睡的冷漠神态巳经消失,此刻它们正睁得大大的,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她看到那里也流露出了恐惧、无奈和惶惑。那恐惧与她的不相上下,那无奈比她的还强烈,那惶惑比她的更深切。再看他的面容,她比刚才在过道时更恐惧了。她向他走了过去。 “我吓坏了,”她说。“哦,阿希礼,抱住我,我好害怕!”
他一动没动,只是一边双手紧紧地抓住那只手套一边盯着她看。她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轻轻说:野这是什么?”
他两眼急切地打量着她,拼命想从她身上搜寻到某种东西,但却没找到。最后他才开了口,但那声音巳不是他原来的声音了。 “刚才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像一个需要人安慰的孩子那样跑去找你呢,没想到你也是个孩子,受到的惊吓比我还厉害,反而先来找我了。”
“不,你没受到惊吓,你是不会受惊吓的,”她大声嚷道,“从来就没什么事能把你吓倒。可我一你一向很坚强一” “如果说我一向很坚强,那都是因为有她在做后盾,”他声音嘶哑地说,说着又低下了头看那只手套,用手把手套上的手指部位抚了抚平。“可现在一现在一我所有的力量都要跟着她一起去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极度的绝望,吓得她忙把手从他手臂上抽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在一阵令人抑郁的沉默中,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 “哦一”她慢慢说,“我明白了,阿希礼,你是爱她的,对不对•”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话来。“我有过许多的梦想,但惟有她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惟有她曾经呼吸存在过,惟有她不曾在现实面前破灭。”
“梦想!”
她一边想着一边像过去那样感到了一阵恼怒,“他总是梦想来梦想去的!从来没有一点实际的判断力!”
于是她心情沉重而又略带痛苦地说院野你一直就是个大傻瓜,阿希礼。你为什么一直就没看出她比我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呢?”
“我求求你了,斯佳丽,别说了。但愿你能理解我这几天受的折磨一”“你受的折磨!难道你以为我一哦,阿希礼,几年前你就应该知道,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为什么不早点知道呢?要是你早点知道,所有的一切就会大不一样的,大不一哦,你本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而不该用你那些所谓的名誉和牺牲之类的话把我一直吊在那儿。如果你几年前就对我挑明了,我就一当然我会很伤心的,但我总可以想办法挺过来的。可你却一直等到现在,等到兰妮要死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可现在巳为时太晚,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哦,阿希礼,这种事你们男人应该先知道,而不是我们女人!你早就应该看清楚,你一直爱的是她,而你之所以需要我,只是像一像瑞特需要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
听到她这几句话,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但他的眼睛仍注视着她,仿佛在恳求她不要再讲下去,恳求她给他一些安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承认她的话完全是正确的,他低垂的肩膀也恰恰表明,他内心的自责比她任何时候的责备都更严厉。他默默无言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抓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理解他的手。在讲完了那番话之后的一阵沉默中,她的怒气慢慢消了,代之而来的是夹杂着几分蔑视的怜悯。她的良心让她极度不安。她在击打一个巳被彻底打败而失去了防卫能力的人——而她刚才答应过玫兰妮要照顾他的。 “我刚刚才答应了她,就对他说了这么多惹他伤心的刻薄话。其实根本没必要说这些,谁都没必要说这些。他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心里也正难受着呢,”她凄凉地想,“他还没长大成人。他跟我一样还只是个孩子,忧心忡忡,生怕失去她。兰妮知道他会这样的一兰妮对他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所以她才要我同时照顾小博和他的。这么大的变故,阿希礼怎么挺得住?我是挺得住的。我什么都挺得住。我遇到过那么多的事,不挺住能行吗?可他不行一离了玫兰妮他是什么也挺不住的。”
“原谅我,亲爱的,”她伸出双臂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过你记住,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她甚至从没起过疑心一上帝对我们实在太仁慈了。”
他迅速走到她身边,猛地抱住了她。她踮起脚尖,把她温暖的面颊温存地贴在了他的面颊上,并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亲爱的,不要哭。她希望看到的是你的勇敢。过一会儿她就要见你了,你一定要坚强些。决不能让她看出你哭过。这会让她担心的。”
他紧紧抱住她,她呼吸都感到困难了,耳边只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院“我可怎么办呢?我一离了她我没法活下去的!”
“我也活不下去的。”
她想。想到玫兰妮死后那漫长的岁月,她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但她极力克制住了自己。因为阿希礼正依靠着她,玫兰妮也正依靠着她。正像那次在塔拉庄园的月光下,喝得烂醉如泥、精疲力竭的她曾经想到过的那样:野挑重担需要强壮的肩膀才行。”
是的,她的肩膀是强壮的,但阿希礼的肩膀是软弱的。于是,她挺了挺肩,强作镇定地吻了吻他满是泪水的面颊,这一吻中既没兴奋、渴望,也没激情,有的只是冷静的温柔。 “会有办法的。”
她说。 这时过道里的一扇门猛地被打开了,只听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 “阿希礼!快点!”
“我的天哪!她去了!”
斯佳丽想道,“阿希礼还没来得及去与她话别呢!可是也许一” “快!”
她一边大声喊道,一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因为他像发了呆一样,站在那儿发愣。“快!”
她拉开房门,示意他出去。听到她的话,阿希礼浑身像通了电一般,赶忙跑进过道,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手套。她听到他的脚步急促地穿过过道,接着又听到关上房门的声音。 她又喊了声:野我的天哪!”
便慢慢走到床边坐了下去,头埋在手里。她突然觉得非常疲惫,比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更疲惫。因为随着那声砰的关门声,刚才一直苦苦挣扎着、支撑着她并给她以力量的那根绷紧的弦突然绷断了。她觉得全身的力气巳经用完了,所有的感情也巳经枯竭了。现在,她巳感觉不到悲伤或懊悔,也感觉不到恐惧或惊慌了。她只觉得精疲力竭,觉得自己的心像壁炉架上那只钟一样,在沉闷地、机械地跳动。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阿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就没真正爱过她,但她得知这一事实并不感到痛心。按说她是应该感到痛心的,应该感到凄凉、伤心,应该对命运大声尖叫。因为长期以来,她一直是依赖着他的爱才活下来的。是他的爱支撑着她熬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的黑暗岁月。然而,事实明摆在那儿。他并不爱她,她现在也不在意了。她之所以不在意,那是因为她也并不爱他。由于并不爱他,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也就不会让她感到痛心了。她在床上躺了下来,头埋在枕头里。她觉得没必要去反驳这一想法,也没必要对自己说:野可我的确是爱他的。我巳经爱了他很多年。爱是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冷漠的。”
因为它能变得冷漠,而且巳经变冷漠了。 “他从来就没真正地存在过,除了在我自己的想象里,”她不无厌倦地想着,“我爱的只是自己虚构的一尊偶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偶像。我自己做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然后就爱上它了。阿希礼骑着马走过来时,那么英俊,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套在了他身上,也不管他穿上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愿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一直爱的是那套漂亮的衣服一根本不是他本人。”
现在她可以回想多年以前的事了。她想起那年在塔拉庄园,自己穿着一件绣花的绿色衣裙,站在阳光下,看到那位满头金发像银盔般熠熠闪亮的年轻骑手便评然心动,被他迷住了。现在她看清楚了,得到他只是她的一种孩子气的幻想,就跟那年她缠着爸爸让他必须给她买那副蓝晶耳环一样。因为那副耳环一到手,便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就像除了金钱,不管什么东西,一旦到了她手中便会失去原来的价值一样。同样,如果当初阿希礼也曾向她求婚而她又拒绝嫁给他,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那阿希礼早就一钱不值了。如果她能任意摆布阿希礼,看到他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感情越来越炽热,纠缠不休,又是嫉妒,又是烦恼,又是苦苦哀求,那么,只要她新碰上一个别的男人,她对他的那一片痴情就会烟消云散了,就像薄雾一见阳光,或者被轻风一吹就会散去一样。 “我真够傻的!”
她不无辛酸地想,“现在只好自作自受了。我一直盼着发生的事现在终于发生了。我一直盼着兰妮死掉,让我可以得到他。现在她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我又不想要他了。 他死要面子,一定会问我是否愿意和瑞特离婚然后嫁给他。嫁给他?就是用银盘托着他把他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然而即使是这样,我这后半辈子仍然得把他套在脖子上。只要活一天,就得照顾他,不能让他挨饿,也不能让别人伤害他。他就像我的又一个孩子,事事都得依靠我。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却多了一个孩子。要是刚才没答应兰妮要照顾他,哪怕以后永远不再见到他我也不在乎。”
她随手带上房门,走进了黑黢黢的门厅,晚上潮湿的空气冷飕飕地迎面扑来。雨巳经停了,除了偶尔有几滴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外,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整个世界都被浓雾笼罩着,略带寒意的迷雾中弥漫着年终的气息。街对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只有一幢房的窗**出些微弱的灯光,挣扎着穿过浓雾,洒在街面上,形成一束束金色的光点。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床静止的灰色雾毯裹住了。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她把头靠在了门厅的立柱上,准备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这场灾难实在是太深重了,眼泪巳经不起作用。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她生活中两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竟同时坍塌了,那巨大的声响仍在她心中震荡,在她耳边轰鸣。她站了一会儿,试图重新用起她的法宝院野这一切等明天再考虑吧,到了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
然而这法宝也失灵了。现在她必须考虑两件事。一是玫兰妮一为什么她一直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爱她,多么的需要她呢?二是阿希礼一为什么自己一直那么盲目,那么固执,一直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呢?她知道,不管是到了明天,还是等到以后的哪一天再想这两件事,都会让她深感痛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