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 童年没有得到过家人关爱的人,即便表现的再无所谓,内心深处也始终缺着一角。 关山骨子里渴望亲情,殷氏是他的母亲,即便殷氏要杀他,他也不忍心让殷氏失望,宁可随便找个理由来敷衍自己。 至于殷氏,她的心思就不用想了。 关山当着她的面将满院子随从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算是亲眼见证了关山的实力。 反正左右是个死,何不送他去战场上博一博? 若真是死了,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若是侥天之幸,真能替小儿子趟出一条青云之路来…… 季妧猜测,殷氏此时对关山其实并没抱多少期望。或许她已经在心里认定了,关山此去,必是有去无回。 “我上了战场,并且活了下来,崭露头角之后,军职逐年攀升,直至镇守一方。 殷氏对我的态度稍微好转,却也谈不上和颜悦色。随着寇家声名鹊起,她要求我更密切的配合寇长卿,言行举止都要做到和他一致。”
他做不来,也不会去做。 寇泰便跟殷氏说,小公子笑面兮兮、风度翩翩,作为一个军人,这模样反而容易惹人起疑,倒不如反过来,让小公子模仿大公子行事。 “我四处征战的那些年,寇长卿过得并不算如意,我在明处,他就得在暗处,直到战争结束,他接替我'凯旋'。”
季妧算了一下,关山从十三岁起,几乎全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寇长卿绝不能在他御敌守边之时堂而皇之出现在京中和人前,只有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关山打多久,他就要藏匿多久。 真是滑稽啊。 他逼着关山做自己的影子,他自己也要做自己的影子。 十多年呢,估计憋坏了吧? 怪不得,他夜探桐花巷的那些晚上,举手投足包括神态,有时和关山如出一辙,有时又破绽明显。 关山出事后,“寇长卿”再不必出征,他再不用学另外一个人,时间一久,伪装的技能一生疏,本性难免流露。 他也不在乎这种变化,毕竟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回京又被缴了兵权,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性情有所改变,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殷氏对你……” “辽东之战,那次伤的有点重,几乎丢了半条命。班师回京之后,皇帝命太医院前来会诊,那是我第一次住进寇府。 以往但凡我哪处受了明显外伤,寇长卿也要在同样的位置补上同样的伤口。但这次不行,殷氏不忍心加诸在寇长卿身上。 当晚,殷氏来看我,她告诉我以后切记要小心,不要再轻易伤着,我身强力壮禁得住折腾,寇长卿和我不一样,他禁不住。”
关山平淡的语气中,鲜见的露出了些嘲讽之意,只不知是嘲讽殷氏,还是嘲讽自己。 从那时起,他就醒了,真真正正的醒了。 战场是个改变人的地方,见惯了生死,对很多事情都已麻木,包括他曾经想要得到的那些,被人戳破后,竟也不觉如何可惜。 “我欲结束这样的日子,殷氏不许。 皇帝刚任命“寇长卿”为辽东主帅,我若走了,寇长卿难以支撑大局,更难以脱身。 她让我再缓几年,待辽东站稳脚后,伺机再立一大功,最好可以封公列侯。之后找个恰当的时机,让寇长卿合理的退下战场,到时自会放我自由。”
封公列侯?季妧差点没吐血。 殷氏可真敢想啊,她怎么不让关山称王称霸呢?! 十数年戎马生涯,关山于刀山剑林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然后寇长卿衣着光鲜脚不粘尘的站上去,安然享受着路两旁的鲜花和掌声,还有全天下人的爱戴与尊崇。 关山隐于其后,连个名字都没有。 所有脏活累活送命活,都是他的。所有功劳功勋和荣耀,都是寇长卿的。 就这还不够,已经位极人臣,还想让他给挣个世袭的爵位回来。 季妧算是看出来了。 什么得道高僧指点迷津?什么二十五岁前不可成家不可留后? 全都是假的! 是怕娶了媳妇,日夜同床共枕间露出破绽,然后被人抓住把柄吧。 殷氏早已打定注意,要榨干关山最后一滴血,助寇长卿登上力所能及的高度。届时再娶妻生子,安享荣华,岂不美满。 “关北的战事我一直关注着,聂老将军死后,我曾主动请缨去关北,万德帝正愁怎么把我从辽东调走,自然是愿意的,但又疑心我另有所图,便没有准奏。后来战况急转直下,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加之张相出面,才得以遂愿。临行之前,泰叔许是察觉到什么,将前事尽数告知了我。”
“泰叔这是不想你再被殷氏利用了,偏你还……” 季妧没法说出关山不应该去关北这话。他若是不去,与北梁之间就不止议和那么简单了,关北的百姓还不知是何下场。可他的出发点又让季妧心口赌的慌。 “你都知道以前那些事了,还想帮他们母子挣爵位?”
“不是为了那个。”
关山摇头,“关北当时的局势,我无法坐视不管,而且我心中另有盘算。”
“什么盘算?”
“万德帝对我猜忌日深,关北是我最好也是最后的抽身之机。我本打算击退北梁之后,趁寇长卿前来接替之际,诈死离开。寇长卿若不想暴露自身,自会想办法制造他不能再上战场的‘证据’,勉强也算功成身退。”
季妧吃惊的瞪大了眼。 “只是没料到,朝廷会同意议和。”
关山的神情倏地冷了下去。 “殷氏领会到了宫里的意图,不敢再想爵位的事,只求能让皇室放心并相信寇长卿再无威胁。她知我不会同意议和,怕“我”死于皇帝暗手,真正的寇长卿也得跟着‘死’去,便让金申和寇长卿提前赶到关北军营劝说……” 金申,神武将军府现任管家。寇长卿,必会乔装改扮…… 季妧想起贞吉利曾经说过,将军家里人在冯公公之前先一步到了军营,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和小厮,奉府上老夫人的命给将军送棉衣和伤药。 那管家把贴身照顾的差事揽了过去,紧跟着就传出将军旧疾复发,再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贞吉利颇感古怪的那个将军了。 “他们不是去劝说,对不对?他们是……” 亏她一直觉得戕害关山是万德帝的授意!亏她一直觉得是冯公公动的手! 谁承想,这最致命的一刀,竟然是自己这边人捅的! 关山周身气压降到了最低,沉默良久后,道: “屿霞原大战,我中了敌方主帅一箭,箭上有毒,所以才未能乘胜追击。金申和寇长卿就是那时候到的。我确实不曾想过他们会在那个时候出手,因为稍有差池,造成的烂摊子他们无法收拾。何况给我更换伤药的是寇长卿,一直以来,不管殷氏有多么不悦,他都一直尊称我为长兄……温如舒说的是对的,直到那一刻到来之前,我还当他们是家人,简直……愚不可及。”
本就中了毒箭,养伤期最虚弱的时候,寇长卿再在换药时做些手脚,于是关山就成了她在大丰村口见到的那副模样。 “是谁动的手。”
季妧紧紧握着拳,勉强稳住情绪,“是寇长卿?”
“不是他。”
关山淡道,“相反,若不是他,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