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荷兰人对巴城海上封锁的解除,西爪哇岛的战况便开始传向四面八方。当消息抵达婆罗洲后,岛上的各家华人势力集体懵圈儿,他们这才认识到北海镇的腰有多粗。人家要想收拾自己,那绝对是分分钟的事。 于是不管是东万律的兰芳公司还是打唠鹿的和顺公司,一众头面人物全都坐不住了,他们再也不敢随便派个使者过来拉关系,而是自己携带着黄金钻石等重礼,巴巴儿的坐船奔巴城来了。各家来人中,兰芳公司的动作最快。不过这也很正常,谁让人家占据了航运最繁忙的卡普阿斯河入海口呢。 罗芳柏这些日子几乎都是在新埠头的副厅呆着,期间就回了一次东万律,所以消息一到,他第二天就带着吴元盛、江五等人坐上了开往巴城的商船。他心里很清楚,要想在将兰芳会的事业在西婆罗洲继续壮大,那就必须抱紧北海镇这条大腿。 三天后的中午,当罗芳柏的坐舟驶进巴城港时,既没看到传闻中的“惊雷号”,也没看到曾经出没于卡江上的“南华一号”,倒是有九艘大小不一的风帆巨舰静静的停在港口内的水面上。虽然船艉那巨大的“VOC”字样还没没替换掉,可主桅顶部的旗帜已经全部换成了北海军的红旗,而且能看到各船的甲板上都有持枪的士兵在来回走动。 “天啊公!北海镇这回可真是赚大了!”
举着个望远镜的吴元盛双眼瞪的溜圆,一脸羡慕的神情。别看他来东南亚这么多年了,可如此多的大型风帆船聚在一处却是没见过。这也难怪,他十几年一直在戴燕称王称霸,而戴燕却是深处西婆罗洲内陆,只能靠着卡普阿斯河跟兰芳进行商贸往来。 一旁的江五道:“我听樟林来的人说,那位赵王如今已经坐拥关外万里山河,朝廷连龙兴之地都丢了。他们的大铁船甚至还去过大沽口。”
“大沽口是哪?”
吴元盛也是嘉应州人,但他对北方并不熟悉,而且离乡多年,大陆上的事已不是很关心。 江五想了想道:“呃,应该是在山东北边,听说离京师很近,好像就三百多里。”
“哦~~~”吴元盛点点头,不过他又好奇的道:“五哥,我就不懂了,他们既然都打到京师家门口了,为何不一鼓作气打进京城?”
“元盛,京城哪里是那么好打的!”
江五呵呵一笑,仗着自己从广东听来的小道消息继续解释道:“那是天子所在之地,十几万大军守卫。”
吴元盛突然叹了口气,怅然道:“别说京城了,我连广州城都没去过,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
他这番话正好说中了船上众客家人的心事,大家都是沉默不语。此时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的罗芳柏突然开口道:“元盛,你这话可是未必,咱们也许很快就能回嘉应看看了。”
“嘿!”
吴元盛一拍脑门,心说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只要给巴城那尊“真佛”拜满意了,一切皆有可能。 罗芳柏拈着灰白的胡须微微一笑,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远处巴城教堂的圆顶。他来之前已经听说了,北海军这次能大胜荷兰人,是因为有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赵王亲自坐镇指挥。该如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心里也没多少底。 因为今天到港的商船挺多,所以罗芳柏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有引水船过来。巴城海关的人员登船后,当得知这些人是从西婆罗洲来拜会赵王的,两名漳州籍的海关办事员不由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心说你们这些客家佬也终于知道低头了。 在查验货物清单时,一名办事员操着一口福州白话,语气严肃的道:“货物里可有鸦片?莫怪我等事先没提,若有私藏那便早早交出,一旦上岸贩卖亦或吸食,查出达到一斤者杀头没商量,少于一斤者发往种植园服劳役六个月。”
一众西婆罗洲来客闻言大惊,心说这是什么规矩?吴元盛听了不怒反笑:“好笑!我等自己吸食也要杀头么?”
“我家赵王最恨鸦片,他老人家有云,鸦片乃毒物,蛊人心志,丧人身家,若流毒于天下,其祸烈于洪水猛兽,故而法当从严。”
吴元盛哈哈一笑,正想说北海镇小题大做,一旁的江五连忙上前,对那名办事员拱手道:“还请贵差放心,我等此来是专程拜见赵王,怎敢携带违禁物,坏了本地法令?”
之后等海关人员开出准许登岸的单据,告辞离开,江五这才对吴元盛道:“吴兄弟,我在广州城曾听闻,那赵王早年间曾驾大铁船炮击大横琴岛和澳门葡人的炮台,你可知为何?”
“还请五哥指教。”
江五见众人凑了过来,这才道:“英吉利人曾在那里开设货栈,囤放货物,其中就有许多鸦片;至于葡萄牙人那也是往广东走私了不少。当时整座横琴岛被打成了一片火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熄,而澳门的娘妈阁炮台也是被炸了个七零八落。”
众人相顾愕然,只听罗芳柏道:“既是如此,你等切不可携带鸦片上岸,坏了人家的规矩。若是瘾头犯了,那就回船上吸足了便是。”
“谨遵罗大哥吩咐!”
一行人乘坐引水船上岸后,照例先是顺着通道前往海关的公事房办理临时身份卡。好在随行的人里有以前来过北海镇的,知道里面的规矩。为避免有心人关注,罗芳柏和吴元盛在登记的时候都没用真名,而是用了罗方白和吴盛。 所有的书面登记程序都很顺利,然而到了拍大头照的时候,麻烦来了。排在最前面的一名罗芳柏的手下,当看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时,嗓子里“嗝喽”一声,两眼翻白,当场就被吓晕了。掉落在地上的照片被罗芳柏和吴元盛等人看到后,全都骇然不已。 自从赵新来了后,便让军管会借着荷兰人发动侵略战争的机会,开始对城内外居民分批拍照存档,制作身份卡,而海关也要对入境者拍照。 别以为这件事很容易,巴城军管会在实施这项措施前,除了张贴告示,大喇叭里连着播了好几天,身为本地华人领袖的黄家、王家、林家等大户都被勒令带头参加,之后还得向城内居民广为宣传,消除他们的误解。 还别说,当时还真在办身份卡的现场揪出两个荷兰人的密探,两人都是在拍大头照的时候被吓尿的。结果这事到了老百姓的嘴里,风传之下就成了北海镇的老爷们手里有个“照妖镜”,但凡没做亏心事的也就罢了,只要是给荷兰人当探子的,一照之下原形毕露。 虽说罗芳柏、吴元盛和江五三人对大头照的清晰逼真同样心里发毛,可他们都是参与了一场场械斗厮杀乃至战争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妖魔鬼怪这种事糊弄愚民可以,他们才不会怕呢! 面对如此情况,已经见多不怪的海关人员先是拿出自己那带有大头照的身份卡和工作证给罗芳柏们看;接着又拿出背熟的固定话术,说这套玩意七百年前的北宋就有了,只不过后来因为战乱,这法子才渐渐失传。 “难道前宋百姓用得,到了今天就用不得?真是笑话!”
听了海关办事员略带嘲讽的奚落,吴元盛忍不住道:“尔等休要针孔里看人!叼惹姆,某家先来!”
简短截说好了。兰芳公司的一群人经历了一番折腾,最后人手一张临时身份卡,懵懵懂懂的从海关办公室另一侧的大门出来,无不是一身白毛汗。之后进入城内找了旅店登记入住,掌柜的果然要了众人的身份卡一一看过,又在册子上登了记,这才让伙计领他们去上房住下。 一番洗漱更衣后,江五拿着提前写好的拜帖急急忙忙去了河对岸的军管会大楼。此时还不到晚饭时间,罗芳柏便叫上吴元盛,打算出门转转。他以前听江五说过,巴城的治安非常好,所以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只带了两个身手最好的手下。 当他们走出旅店,七拐八拐的来到运河边上,耳中便传来一阵曲调优美的丝竹之声,甚至还有个女声在唱曲,然而两人看了看四周,根本看不到酒楼茶肆的所在,不免有些茫然。 更令他们意外的是,传闻中风景秀丽的巴城运河两岸居然成了一片大工地,不光是运河里的水被淘干,一大群工人正在挥舞的铲子挖掘淤泥;原本种在河岸上的椰子树有的也被人砍倒,还有人正用铁镐刨着树根。 吴元盛别看自称“戴燕国主”,其实他不过是罗芳柏手下的一员大将。只要罗芳柏还在,他就不可能自立为王。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一时有些好奇,便找到附近一个正在刨树根的工人,套近乎的问了起来。 “老兄,这好好的椰子树,为何都要砍了?”
那工人虽然听到吴元盛操着一口潮州话,可看他衣着华丽,必定是个有身份的人,自己借回话正好也能休息一会,便停下手中的活,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拱手行礼道:“好叫老爷知晓。咱们这军管会的大人们说了,以后河岸两侧都要种油棕,椰子树没什么用。”
“什么是油棕?”
“这个嘛,听说是能长出油果的一种树,能榨好多油。别说城里了,城外还种了不少呢。”
工人的喉头耸动了一下,兴冲冲的道:“广播里说,再过几年,咱们这就不缺油吃了。”
“树上长油?一棵树能出多少油?”
吴元盛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虽然戴燕国也有华人种油菜榨油,可那玩意一亩地才能出多少油? 工人拨拉着手指头算了一下,这才道:“四五十斤吧,我也是从广播里听来的。”
嚯!别说吴元盛了,连身后站着的罗芳柏听了也是吓一大跳。不过他听对方两次提及“广播”,便问道:“敢问何为广播?”
那工人知道面前这几人肯定都是初次来巴城,于是四下张望了一下,抬手指着十几米外道:“那就是广播。你们听,里面现在正放《梁山伯和祝英台》呢!”
罗、吴二人来到挂着大喇叭的柱子下,抬头打量了一会,他们这才知道刚才听见的丝竹之声竟是从头顶上这两个灰亮的喇叭里发出来的,不免十分惊奇。 “罗大哥,这是怎么个道理啊?怎么还能有人躲在里面唱曲?”
罗芳柏秀才出身,因为乡试屡次不第才漂洋过海去了坤甸,刚到的时候还教过两年书。他的文化水平在西婆罗洲已经是顶尖的人物,也正是如此才能得到一众底层移民的拥戴。可他虽然看了不少书,却对眼前之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管是身份卡、大头照,还是那工人口中的“油棕”和眼前的“广播”,都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北海镇的治民手段处处透着怪异,让初来巴城的罗芳柏如堕云雾,愈发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赵王”。 话说赵新虽然在巴城公开亮相,但知道他具体长相的人并不多;除了黄绵舍那几位上层人物,普通人只是远远的见过。于是在市井传言里,赵新被描绘成了身高九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甚至还双目重瞳,日角隆准。 见罗大哥也不认得,吴元盛发了一会呆,突然提议想去港口的炮台见识见识北海军的大炮,如今这玩意在婆罗洲可是大名鼎鼎。 “哎~~元盛,那等军国利器,岂是寻常人能够得见之物?”
“罗大哥,就算离得远也能看看炮台布局嘛,没准回到坤甸咱们也能用得上。”
罗芳柏知道对方说的有理,便点头答应了。之前他们在乘引水船的时候,都看到了岸上左右两侧的炮台。西炮台在码头的西南侧,离的远一些,而东炮台则在运河东岸那座棱堡的东侧,离的近一些。 四人穿过架在干枯运河上搭建的木板桥,而后再向北走,然后来到海岸边,从城堡外墙下走过,炮台就在三百米外的位置。 果不其然,当他们来到炮台二百米外时,就看到地面上插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军事重地,严禁越过”,除此之外还打了个大大的红叉。然而四人的目光在牌子上仅停留了片刻,就被牌子后面数十步外的几个人给吸引了过去。 只见在一顶偌大的遮阳伞下,一个身材高大,戴着草帽的男子正坐在一个铁架子跟前,拿着把蒲扇不停的扇着,铁架子上升腾着阵阵白烟,上面铺的满满,像是在烤什么东西。在男子的身后几步开外,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稳稳端坐在马扎上,正看向罗芳伯四人。 吴元盛皱了皱鼻子,心说居然是在烤大虾? 透过袅袅烟雾,却见在男子对面的海滩上,一个极为俏丽的年轻女子正赤着脚在沙滩上跑跑跳跳。海风吹动间,一头如云如瀑的长发随风而起,显得十分飘逸灵动。而在她脚下,还屁颠屁颠跟着一只大黄猫。 拿着扇子的男子已经看到了罗芳柏四人,正要起身招呼,就见那女子不知海边捞起了什么,用手捧着跑到男子跟前,抬手便朝他洒了过去。男子虽然忙不迭的躲闪,可还是有一些海水打湿了衣服,女子见状开心的笑了起来。 罗芳柏看着眼前的场面不禁有些发蒙。这这这......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