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赛离开后没一会儿,整座驿站便沸腾起来,院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众驿丁忙着烧水杀羊,又把马牵去马棚,卸了马具喂料。至于都尔嘉的一百多号手下在安排了几个人巡视外,其他人则霸占了驿丁们的宿舍,一个个四仰八叉的躺在温暖的炕上,甚至大呼小叫的要酒喝。 都尔嘉和手下的几个亲兵被驿站领催引着来到自己住的房间里,进屋后亲兵要帮他脱甲,都尔嘉抬手止住,一屁股坐在北炕上,四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摸了摸被窝,这才让门外候着的领催进来。 别看这里离齐齐哈尔有五十多里,而且已经是晚上,可都尔嘉心里仍不踏实。这货当年在蒙古河驿站被俘的经历,使他变得疑神疑鬼。 领催连爬带滚的进了屋,磕过头起身后,都尔嘉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沉声道:“你叫什么?”
“奴才舒禄,给大军门请安!”
“这里的笔帖式呢?”
“打摆子呢,病了好几天了,他婆娘正在照看。刚才还说要过来给大军门请安,我说你这副痨病鬼的样子别惹得大军门不痛快,还是安生养病要紧。”
“这几天驿站周围有什么异常么?”
“回大军门的话,”领催舒禄身材短矮,说话声音中气却很足,翘着小胡子说道:“除了大前天来了几只野狼,叼走了两只羊,没旁的事了。”
“北海贼呢?”
舒禄一脸茫然道:“没听说啊。”
都尔嘉见舒禄对答如流,脸上毫无异常,一摆手道:“下去吧,有事再叫你。”
打发走了领催,都尔嘉这才在亲兵的服侍下脱掉沉重的泡钉甲,卸掉了挂在胸前的铁板,又脱了一层锁子甲,身上还穿着一件;等他盘腿坐在热腾腾的北炕上,喝了口亲兵递过来的热茶,这才觉得浑身轻快了不少,随即就是一股倦意袭来。不过他根本不敢睡,犹自不放心的让亲兵队长带人出去巡视,嘱咐对方务必提高警惕。 然而让都尔嘉始料未及的是,十几分钟后在驿站的伙房里,负责煮羊肉汤的厨子正在将一包白色的结晶粉末全部倒进了沸腾的锅里,然后用大铁勺子使劲搅合了几下;而那位跟他说话的舒禄,正站在在伙房的门口四下张望。 厨子嘴里嘀咕道:“队长,放一整包进去是不是太多了?把这帮家伙喝死了怎么办?”
舒禄走进伙房里,轻声道:“别废话了,赶紧盛出来,然后通知其他人做好准备!”
“得嘞!”
过不多时,一碗碗香气四溢、勾人馋涎欲滴的羊肉汤就摆在了都尔嘉的面前。他喝了一口汤,眉头不由一展,赞许道:“他娘的,这汤熬的真不坏,比我府上的厨子不差!”
舒禄猫着腰,脸上堆着笑道:“承大军门夸奖,奴才不敢当!荒村野岭的,无非是多放了点姜......大军门用得香,就是奴才的忠心。”
“其他人那里呢?”
“您放心,奴才已经让人挨屋端过去了!一会儿吃完奴才再把洗脚水给您端来!”
等舒禄出去了,都尔嘉对几个不住吞咽口水的亲兵道:“这么一大盆,我也吃不下,你们也赶紧趁热!”
几个亲兵一听,忙不迭的谢过主子恩典,每人盛了半碗,吸喽吸喽的吃喝起来...... 半个小时后,整座驿站逐渐从嘈杂中安静了下来,院中那些火把的光焰,被幽幽的夜风吹的不住摇弋。就在这时,舒禄带着几个驿丁模样的家伙来到了都尔嘉那间屋的门外。 “大军门?大军门?”
没人答话,屋里正在响起一阵阵鼾声。 舒禄从腰间抽出匕首伸进门缝,用刀尖慢慢的将门闩拨开,轻轻一推门,就听“吱扭”一声,门开了。 借着被风吹动的烛火,舒禄就见都尔嘉侧身歪倒在炕上,正打着胡噜,而他手下的几个亲兵也趔趄歪斜的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动手!”
话音刚落,几个如狼似虎的手下就冲了进去,七手八脚的将都尔嘉等人给捆了起来。 同样的画面也在其他几间清军休息的屋内上演着,在一间单独的卧房里,阿尔赛和一名同伴合力将一个清军协领背着手捆上后,也许是因为胳膊扭的吃痛,那协领突然就睁开了眼,直愣愣的看着阿尔赛,不过因为羊肉汤里加了料的缘故,这位脑子还有些昏沉沉的,浑身乏力,一时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扶本官起来......” 阿尔赛见状大惊,右手向身侧一探,抄起一根小臂粗的木棒,抬手就给了那协领脑袋上狠狠一下,“嗵”的一声,那家伙立刻就昏死了过去。等一切忙完,阿尔赛这才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珠。 对于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在三天前的那个早上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造反。虽然他祖上也是被流放至此的汉人,可一百多年过去了,什么仇不仇的,早跟他没关系了。 说起来,阿尔赛的汉名叫崔士禄,他祖上是“三藩”中耿精忠的旧部。 从康熙二十一年起,为了对付盘踞在雅克萨的沙俄,解决从盛京到黑龙江城的军需物资运输难题,清廷用了四年时间,修筑了一条从吉林乌拉直抵瑷珲城,长达1711里的驿道,其间共有25站,被称为“大站道”。 到了康熙二十五年,清廷从关内调来七百五十名“三藩之乱”后的降兵降将,连同家属被编为十三队,在八旗兵的押送下,送至黑龙江和吉林的各个驿站服役。至此,这些汉人就成了世代驻守驿站的驿丁。 这些人属于军籍,但是不在旗,也不承担出征任务,而是以军事化的形式,长期承担了京城至黑龙江最北端的公文传递、交通运输、押解人犯等差役。因为长期在边疆地区生活,父死子继,为了不让人瞧不起,很多人都取了个满族名。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直到1907年东三省“三大将军府”裁撤改省,旗人归入民籍,地位下降,这才又改回了汉名。 三天前,北海军的一支侦察小队来到了特穆德赫站,在打死了领催、笔帖式和几名带头抵抗的驿卒后,其他十多人便纷纷投降,崔士禄也在其中。 侦察队的队长名叫巴满贡,也就是之前拜见都尔嘉的那个领催“舒禄”。八年前赵新他们为了迎战福康安的大军,率先拿下了富尔丹城的卡伦站。 当时的巴满贡光棍一条,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站丁,有感于北海军的一视同仁,便带头归顺了。他后来给民政部的勘测队当过向导,之后又加入北海军,再后来就进了侦察队。 捎带说一句,北海军的侦察队为了便于深入敌后,绝大部分人都留着辫子,还要熟悉边民和清军的生活习惯、言谈举止,了解各处驿站线路。 作为一个曾经的站丁,因为对驿站的制度非常了解,巴满贡便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崔士禄等人进行了训诫和开导。 要知道清廷对站丁的活动范围有着严格的限制,为了防止这些人逃跑,要求其居住地不得超过服役地点百里,家属出行不得超过八里,所以站丁对外界的变化,只能通过来往的信使口中获得。 问题是北海军这次的“春季攻势”做足了准备,一旦发动就是凌厉如风,根本不给沿途清军反应的时间。而侦察队的任务则是提前拿下沿途的驿站,并拦截传递军报的信使。如此一来,后方的驿站根本就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当得知北海军就要打到齐齐哈尔,家人都住在齐齐哈尔城的崔士禄一下就慌了,为了求得家人平安,他首先表示了投效;有了第一个,其他人也因为家人的安全,陆续表示了顺从。 通过两天下来的接触,站丁们这才知道北海军根本不是朝廷口中的“海外蛮夷”;他们其中有汉人、满人、达斡尔人、赫哲人、鄂伦春人,形形色色。当得知北海镇治下的原满清站丁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时,一个个心底都极为向往。 五十亩地、令人难以置信的“俸禄”、生病了有大夫、帮着单身汉找老婆、以及儿女能进学堂读书成为读书人、甚至呜呜叫着一天能跑数百里的火车......桩桩件件的事例都深深的刺激了他们。要知道自己吃一辈子苦也就算了,谁也不想让后代还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崔士禄在和巴满贡等人闲聊时,了解到普通北海军士兵的薪水待遇,羡慕的不得了。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当上北海兵,是不是哪天能跟着入关,回到祖籍所在的福建去看看? 中午的时候,巴满贡他们接到了十九团的电报,通报了齐齐哈尔一战的情况,要求他们一定要拦住那些往南逃的清军。巴满贡考虑到自己这队人才十个,而且为了轻装前进,带的弹药也不多,真要来个几百人也不好拦,便决定乔装成驿丁,见机行事。 谁成想,居然把满清的黑龙江将军给逮着了! 都尔嘉被绑上没多久就醒了。要知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巴满贡不光用“猪蹄扣”捆了他的手脚,还用一条绳子勒住了他的嘴巴,以防止这货咬舌自尽。 当昏昏沉沉的都尔嘉感到手脚动弹不得,嘴巴难以合拢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后背和额头上唰的就冒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来不及考虑自己身在何地,手脚拼命的扭动着,嘴里也发出了呜呜的声音,然而“猪蹄扣”这种捆绑方法是越挣越紧。很快,他就听到一人冷冷的道:“大军门,别费那个力了,你挣不掉的!”
都尔嘉闻言愣了一下,感觉声音有些熟悉,于是他如同条大虫子似的蠕动着,很快就看到在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之前那个对他卑躬屈膝,如同条狗一般的“领催舒禄”。只不过此时的“舒禄”,双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带着不屑的神情,看向他的目光就如看砧板上的待宰羔羊一般。 “自我介绍一下吧!本人巴满贡,现为北海军侦察大队第三中队的中队长,从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着你们了。”
都尔嘉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心道果然是北海军,自己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居然被人家俘虏了两次! 此时就听巴满贡又道:“都尔嘉,先好生歇着,能让你睡觉的时候也没几天了。明儿一早,齐齐哈尔那边就会有人来接你。”
都尔嘉双眼目露凶光,恨不得吃了面前的这个家伙,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十九团的团长杨忠明很快便得知了都尔嘉被俘的消息,大喜过望,他连夜安排了一个连,让他们一大早骑马前往特穆德赫驿站,将都尔嘉押回来。 这位已经想好了,他要召开一场阖城军民参加的公审大会,然后将那位满清的宗室吊死在绞刑架上! 一天之后,也就是4月8日,李睿和江藩率领另外的两个团和炮营抵达了齐齐哈尔。除此之外,随同部队一同到来的还有由三千多老百姓组成的后勤运输大队。 这些人全都是来自黑龙江城、呼玛尔镇等地的汉人、达斡尔人、鄂温克人和鄂伦春人,为了报答北海镇这些年对他们的恩情,所有人都赶着自家的驯鹿或是马,驮着满满的物资,在驿道上排出了十几里。 江藩,这位一心要学汉代马伏波的读书人,今年已经33岁了。这岁数在现代人觉得尚属年轻,可在古人看来已经到了中年,要知道乾隆时期的平均寿命也就45岁。 自剃发从军至今,江藩虽说一直都是担任参谋的角色,可参加的战斗并不少。尤其是经历了“乌索利耶会战”后,他终于认识到战争的形态再也不是史书上的羽扇纶巾和大将持槊。 在西伯利亚的两年间,他仔细研读了北海军的步兵战术手册和历次战斗记录,对北海军的战术运用有了一些心得。期间又随参谋团前往哥萨克酋长国,协助亚历山大.普加乔夫制定对沙俄军队的作战计划,并参加了对鄂木斯克要塞的攻城战。 因为江藩是北海军内部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赵新有意将其培养成为军政互通的多面手,于是又让他参加了与沙俄方面的谈判,提升阅历。如果这次担任副手不出岔子,赵新还打算让他去白柏尔城呆两年。 在赵新看来,一个江藩要是用好了,远比提拔一个穿越众好用,而且还不用担心对方有什么想法。通过这几年的了解,他看出江藩骨子里依然是个带有旧式思想的文人。其理想无非是驰骋当世,克成其功,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既然如此,那就给他提供一个平台,尽情施展抱负。 4月9日,江藩带着两个团和两个炮连,开始向西而行,朝着五百六十里外的呼伦布俞尔进发。 为了实现“关门打狗”的策略,北海军驻守在库伦和白柏尔城的部队各自派出了一个营,他们将在恰克图会合,而后沿恰克图东路台站向东进发,双方计划在呼伦布俞尔城会师。 根据之前参谋部制定的作战计划,在拿下齐齐哈尔后,李睿将会率十九团和二十团停留一段时间,等待春汛冰凌期结束。 到那时,两个团便会乘坐水营的大小战船,沿嫩江快速南下,直取松花江北岸的伯都讷,再走混同江向东拿下拉林,最终攻克阿勒楚喀,解放整个黑龙江辖区。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气温开始不断升高,江面上“咔咔”的冰化之声从早响到晚。当天空上开始出现一行行北归的大雁时,江面上已经到处都是一座座小山似的冰凌,它们相互撞击着,发出了雷鸣般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