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由清军和回王府人马发起的偷袭,从一开始就没按和升额的计划发展。他原本的打算是让巴奇纳和自己的手下在沟口伏击,听到枪声的夏斯林随后率领骑兵从山丘上发起冲锋,通过近身厮杀将三十多名北海军消灭。 然而由于赵新的临时起意,突然纵马狂奔至山丘顶部,导致埋伏在山丘西北侧的夏斯林以为自己即将暴露,便下令手下开枪。 那边枪声一响,这边埋伏在沟谷出口雪坑里的巴奇纳就知道出了意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随即对后面的范统他们动了手。 相较于回王府的骑兵,凉州满兵的火枪射击训练更频繁,准头也更高。尤其是在清廷兵部在前年受北海军“79式膛线枪”发火药的启发,改良了火绳枪的发火药的配方比例后,火枪的有效射程从90米增加到了110米,有了明显提高。 倒霉的范统之所以成为目标,就是因为他那副领导作派,结果一上来就挨了一枪,被打中了大腿,那血飙的,顺着裤脚往下滴答。随行的士兵中也有两人中弹落马,其中一人就是背着电台的电报员,因为他就在范统旁边。 护卫的副排长看到范统受伤,一下就慌了手脚,想都不想就让大家掩护着他进入了东边的一处山坳内,打算找地方进行紧急救治。 然而来到山坳内一处怪石嶙峋的所在布设完防御后,心乱如麻的副排长这才想起要给司令部发电报求援,结果发现电报员和电台都没了...... 怎么说呢?要知道之前西线部队自科布多出发到完成战役目标,各部减员人数总计仅有四百多人,其中属于真正战斗减员的拢共才七十多人。 万余大军出动,七十多人死伤,真是连个水花都泛不起。如此就使得西线部队的官兵普遍产生了“老子天下第一”的轻敌自满情绪,警卫排的人也不例外。 巴奇纳他们在一击得手后,趁势发起进攻,不过很快就被劈头盖脸的弹雨给打退了,于是他们只得频繁的发起佯攻,消耗对方的弹药的同时也在寻找突破口,等夏斯林那边完事后再合兵一处干掉对手。 说起巴奇纳和和升额这两股人马的合流,纯属偶然。之前和升额派去哨探的人在发现赵新他们时,也发现了巴奇纳的人;之后他一面跟夏斯林商议设伏方案,另一面又派出心腹去跟巴奇纳联系。于是就在赵新他们忙着喝酒烤肉加扯淡的时候,两拨人合流了。 当得知偷袭计划后,巴奇纳一开始是抵触的。他们二十多人昼夜兼程的赶了几天路,体力消耗太大。问题是和升额不甘心啊,认为机会千载难逢,于是便好言相商。 话说满清在新疆各地办事大臣的任用制度上采用的是“原衔兼任”的办法,也就是被贬谪前是什么品级,当了办事大臣还是什么品级,这就导致了所有人全都是二三品以上的督抚级别大员。办事大臣们各自统辖一城一地,彼此之间互不隶属,各自为政,直接向皇帝负责。只有在遇到民变、叛乱、入侵等紧急事务,全疆需要统一协调行动时,各地办事大臣才会听从伊犁将军的“军政节制”。 别看巴奇纳只是个正三品的协领,和升额是正二品,可因为他的主官是乌噜木齐都统尚安,所以他完全可以不鸟后者。更别说和升额如今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要兵没兵,要地盘没地盘。 然而当听完和升额那一番鼓动性极强的说辞后,巴奇纳被打动了。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不吃实在可惜;况且我众敌寡,又远离军营,以有心算无心,完全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再有一点就是,巴奇纳和他手下的凉州八旗兵都是长年驻扎新疆,从未和北海军交过手;虽然传闻中的北海军非常可怕,作战勇猛彪悍,可他们觉着自己也不差。精锐嘛,从来都是鼻孔朝天,武无第二,是骡子是马总要牵出来遛遛才知道! 然而当几次佯攻被对方密集的火力压的抬不起头,再加上江藩带着五名士兵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一路冲进了山坳跟里面的人汇合,凉州八旗兵们终于领教到了北海军的厉害。 江藩之所以同意跟范统会合,也是担心回去的路上还有其他敌人埋伏。与其这样,还不如抱成一团,坚守待援,反正警卫排带了野战电台,可以和司令部随时联系。 他刚到就得知范统受了伤,等看到对方煞白的脸色后更是大吃一惊。卫生员报告说,范政委大腿中弹,经过他紧急抢救,已经用止血带把血止住了,也上了药。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子弹被卡在了肌肉和股动脉之间,而且出血点就在股动脉上,在没有足够的外部输血前,他也不敢开刀取子弹;再者就是止血带最多只能用40~50分钟,时间一长,轻者有后遗症,重者肢体坏死。 于是江藩连忙问副排长,司令部的援兵什么时候到?谁料副排长哭丧着脸说电报员中枪落马,慌乱中忘了电台的事,江藩差点被气晕过去,恨不得掏枪毙了他。不过他也知道眼下还不能发作,军心士气不能乱。 等稍微冷静下来后,江藩觉得麻烦远不止于此! 遇袭地点到靖远城军营的距离差不多有四十多里,快马一个小时肯定能赶到,但问题是敌情不明;就算自己这些人强行冲锋,拼着伤亡掩护范统逃出去,可万一前方还有伏击者岂不是自投罗网。 相较于受重伤的范统,他其实更担心消失不见的赵新。要是那位有个三长两短,那才是天塌的大事! 思绪纷乱中,江藩觉得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固守,等司令部那边察觉情况不对,派人来接应。至于范统,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而此时在山坳外的林子里,坐镇指挥的和升额对从死去的电报兵身上缴获的野战电台困惑不已,他完全搞不懂这玩意是干嘛用的。 电台被装在了一个野外迷彩色的双肩背包里,外面还露出一根半米长的天线。当他试着将背包打开,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五个极为怪异的黑色旋钮,以及一个有半个巴掌大的液晶屏幕,上面不停闪烁跳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这可把和升额给吓了一跳,差点撒手就给扔了出去。武将出身的他迅速觉得这玩意太邪门了,等把东西带回东泉大庙后,让道士们先摆个阵做个法再好好参详。 除了古怪的背包,死去的两名北海兵身上的武器和零零碎碎的装备才更吸引他的注意;能连发的步枪、匕首、野战水壶、兵工铲、护目镜、尼龙材质的武装带、指北针、餐具包、急救包......琳琅满目一大堆,件件都让人眼馋心动。 和升额让自己的几名心腹将所有东西收好,一样都不能丢。要知道这些东西再加上几名牺牲的北海军首级,都是他向朝廷请功保命的本钱,不仅失土之罪可免,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 后世很多人都有个印象,那就是满清对失土的文武官员处罚极重,只有斩监候一个选择,于是很多将官和州县官在城池失守时会选择自杀。比较著名的有太平天国时期统领十万大军却弃城潜逃的两江总督何桂清,甲午海战大败的丁汝昌、以及被李鸿章力保才得以不死的叶志超。 实际上在《大清律例》里,针对失土之罪的正确说法是“守边将帅失陷城寨律,拟斩监候”,而且是乾隆三十九年“王伦之乱”时才改的。比如雍正三年就规定,失守城池比照守边将帅被贼侵入境内掳掠人民律,发边远充军。 不过,好吧,又要说不过了。由于清军在面对北海军时从来都是有败无胜,如果主将都要处斩,首先福康安就难逃一死,然后像什么长麟、松筠、保宁、庆桂、明亮、孙士毅、甚至还有阿桂,一个都躲不掉。 乾隆深感犯法者太众,要是都杀,更没人敢带兵直面北海军了,于是在乾隆五十五年的时候,便又规定了多种可以开脱减刑的情节,比如什么甫经到任了、被围日久了等等。反正个中意思满朝文武都明白,有后台就能活命,没后台就是死路一条。 和升额虽然也有后台,但很不幸的是,阿桂去年病死了,而且他还不愿意投靠和珅。所以这就麻烦了,想以功抵罪的话必须得有大功才行。 满清以武立国,历来最大的功劳无过军功。自顺治入关后,获得军功的形式只有六种,即攻城、陷阵、水战、持纛前进、招抚敌人、招抚城池。至于砍人头么,没赏格。 然而面对屡战屡败的北海军,被逼急了的乾隆也顾不得讲什么“仁义”了。为了激励士气,他让兵部在乾隆五十二年半遮半掩的颁布了“首级赏格”,而且只针对北海镇。 简单来说,每斩首北海兵普通士兵一名,赏银60两,文职加一级,武职功加一等,授三等功牌一枚;尉级军官是赏银100~150两,授云骑尉,文职加二级,武职功加二等,授二等功牌一枚;校级军官赏银300~500两,授一等男到一等伯,文职加三级,武职功加三等,授一等功牌一枚;若是校级以上的北海军高官,授一等侯,赏银5000~10000两,文职加五级,武职功加五等,授一等功牌一枚。 而赵新么......嘿嘿!谁要是能把他的脑袋拿到手,赏银五万两,绿营抬旗,升都统;八旗则晋一等公,三代不降等;除此之外子孙还能获得世职。 至于说会不会有人杀良冒功,乾隆一点都不担心。要知道关外可不是关内,首先是没那么多良民可杀;再者就是如今关外的边民大多都成了北海镇的属民,杀了也不冤。 和升额这边正做着美梦,夏斯林带着手下回来了。当得知对方为了干掉五名北海兵,居然损失了三十多名骑兵,余者也几乎人人带伤,已经损失了多名手下的巴奇纳终于绷不住了。 “和大人,标下以为咱们该撤了。再这么打下去,剩下这点人全得交代在这!”
夏斯林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和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了这些人头和缴获,标下也能跟王爷有所交待。这北海贼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辈,等咱们兵强马壮,再遇上定叫他有来无回。”
“唔......”和升额沉吟片刻,虽有一肚子不甘心,还是同意了二人的请求。 撤退也不是说走就走的,这里面有讲究,不能让山坳里的北海军察觉,否则对方来个反击,就成了偷鸡不成了。 谁料正当三人商议撤退步骤时,一道类似“咻”的尖锐呼啸声在林中划过,随后又是连续几声。紧接着,屁股还没坐热的仪威营骑兵们就陷入了混乱,林子里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都喊起了“胡大保佑”,犹如没头苍蝇般到处乱跑。 “出什么事了!”
参领夏斯林揪住一个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手下,大声喝问着。那名手下胡乱的指了指西北方向,满脸惊恐的道:“鬼!有鬼!”
“哀不来合!”
夏斯林用维语骂了句“混蛋”,抬手就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那手下也顾不上喊疼,捂着脸道:“大人,真有鬼啊!胡大在上,咱们的人不声不响都死了三个了!有两个脑袋都炸开了!”
“他说什么?!”
一旁的和升额和巴奇纳听不懂维语,连忙询问夏斯林,当得知情况后,二人顿时色变。他们俩都是久经战阵厮杀的主,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甭问了,准是北海贼干的! 和升额急忙分开夏斯林和那名骑兵,用蒙语问道:“贼人来了多少?”
那骑兵慌乱中也顾不得下跪了,转身答道:“小的不知道啊!就是因为连人影都没看见,大伙才......鬼啊!!!”
那士兵话还没说完,突然觉得脸上一热,像是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洒在了脸上,他不经意的转头看了一眼,便扯着嗓子发出了哀嚎,同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不住的往后退。 只见刚才还一脸怒容呵斥自己的参领大人,半个天灵盖已经没了,强壮的身躯晃了晃,随即一头栽在了地上,粉红色的脑浆清晰可辨。 “敌袭!”
和升额只定住了一瞬间,随即猛然醒悟。他来不及擦去眼睛上的红色液体,屁股尿流的就往一颗粗大的松树后面躲。就当他躲进树后的那一刹那,背对他的另一侧树干在约莫一米多高的位置上突然爆开,无数的木屑噼噼啪啪四散飞溅。 紧接着,那一道道犹如凄惨鬼叫般的呼啸声再次在林中响起,咻~~咻~~咻...... 突然,两个比鸡蛋略大一些的黑色东西从空中飞过,先后掉落在几匹焦躁不安的战马跟前,在地上滚了几下才停住。正在给马解缰绳的几名骑兵看清那东西后,瞳孔瞬间放大。这玩意他们之前见过,山丘上的北海兵用它炸死炸伤了不少人! 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几名仪威营骑兵和他们身旁的战马在火光和浓烟中血肉横飞。 直到这时,拿着弓箭躲在树后的巴奇纳终于发现,在他西侧六十多步远的位置,似乎有个灰白色的影子躲在树后,那两颗“震天雷”就是从那里扔出来的。 巴奇纳来不及多想,迅速拉满弓弦,稍一侧身,抬手就射了出去。弓弦发出“噌”的一声,三尺多长的梅针箭如流星般激射而出。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射中那个可恶的偷袭者,所以箭一脱手便立刻闪身躲回树后。 要知道在乾隆四十九年的那场“石峰堡血战”中,他曾亲手射死了十七个乱匪,几乎是箭箭夺人性命。 然而当片刻后他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查看时,却看到那枝带着朱红色尾羽的箭清晰可辨的插在地上,显然是啥也没射中。 巴奇纳心说不能够啊!眼神中露出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