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波津,四天王寺、经堂。
“沙吒相如,如果你是中大兄,会屯兵于何处?”王文佐问道。
“这里!”沙吒相如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木棍,指向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在这里屯兵驻守!”
“也就是应神天皇陵!”
王文佐点了点头:“弘度,你怎么选?”
“末将与相如兄的看法一致!”
崔弘度沉声道。
王文佐又询问了贺拔雍和元骜烈,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他们做出同样的判断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奈良盆地的西面是生驹山脉和金刚山脉,大和川就从两条山脉的缺口流出,汇入濑户内海。但大和川并不是唯一一条从西面进入奈良盆地的通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陆路,从濑户内海边的港口向东延伸,经由大和川南岸的应神天皇陵墓然后折向东南,穿过金刚山脉余脉的一条谷地,进入奈良盆地,这条道路是圣德太子主持修建,被倭人称之为竹内街道。应神天皇陵是大和川和竹内街道两条通道的交汇点,如果中大兄屯兵于此地,就能阻止琦玉的军队进入奈良盆地,更好的保护飞鸟京。 “很可惜,中大兄没有像你们想的这么做!”王文佐叹了口气:“如果他真的屯兵于此地,只要打一仗,我们就能兵不血刃的进入飞鸟京了!但可能是担心自己离开飞鸟京后会发生政变,也可能是因为士兵们不愿意离开富庶的京都,所以他只在应神天皇陵屯守了一部分军队!”
“一部分?”
元骜烈问道:“大概有多少?”
“大概有四千人,正在修建营垒!”
物部连熊道。
“这难道不是好事?”崔弘度有些不解的问道:“我们可以先进攻这四千人,然后再来对付中大兄的援兵!”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物部连熊道:“应神天皇陵距离奈良盆地并不远,而且有修好的道路,多则一日,少则半日便到!”
“看来中大兄是把这四千人当做鱼饵!”
崔弘度道:“若是我们先攻,他就出兵救援,两厢夹击!”
“他想的倒美!”
元骜烈冷笑道:“动起手来,才知道谁赢谁输!”
“物部将军!”
王文佐的脸好像石雕,火盆的光给他的皮肤涂上了暗淡的橙色:“应神天皇陵是个什么样子,贼人营寨是怎么样的?”
“应神天皇陵是几百年前修建的了!”
物部连熊道:“从远处看就是个大土丘,方圆有两三百步,高出地面有七八丈高,在丘底有庙宇,从庙宇通往墓顶有一条石阶梯。贼人在丘底的庙宇和顶部分兵把守,在丘底有密布削尖木栅,木栅外还有壕沟!”
王文佐依照物部连熊说的,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略的示意图,问道:“是这样?”
“对,对,就是这样!您曾经去过那儿?”
物部连熊惊讶的看着纸上的图案:坟堆呈前方后圆状,四周有壕沟,虽然笔迹颇为粗略,但当时日本古坟的主要特征描绘的很清晰了。
“废话,古坟时代的日本古墓,互联网上图片到处都是!”王文佐腹诽道,口中却说:“一半人居下,一半人守高,倒也暗合兵法!”
“府君,给我三千人,半日便可将其攻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贺拔雍大声道。
“三千人?半日攻下?”王文佐笑道:“战争又不是儿戏,岂有这般行事的?贺拔,你还是好好的当你的骑将便是!”
说到这里,王文佐站起身来,走到地图旁,观察良久之后笑道:“兵法之道,致人而不治于人,中大兄布阵前轻而后重,也罢,还是要亲眼看看敌方营地,才能拿出合用的方略来!”
———————————————————————— 飞鸟京,净土宫。 “贼人夜袭了我军营地?”
中大兄问道。
“是的,陛下!”信使的声音因为干渴而嘶哑,他的罩袍上到处都是火星烧灼的小孔和烟灰,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给他拿杯水来!”中大兄问道:“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信使接过陶杯,将水一饮而尽,每个人都看出他渴坏了,想必他是从应神天皇陵一路狂奔而来,换马没换人。 “再给他一杯!”
有人低声道:“喝够了再说!”
第二杯水喝完,信使枯槁的脸终于有了几分人色,他说:“在袭击之前的几天,贼人不断派人袭击我们的补给车队,但每次袭击的人数都不多,只有五六十人,于是将军就派了五百人出去对付这些老鼠——,将军就是这么称呼这些袭击者的!”
“斥候呢?”
有人问道:“难道斥候都瞎了吗?没有发出什么警报?”
信使摇了摇头:“斥候损失很大,袭击补给车队贼人都是骑兵,而且周围都是平地,斥候一派出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这是唐人惯用的战术,唐军很擅长使用骑兵,马也比我们的好很多,夜袭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中大兄问道。
“是,陛下!”信使疲惫的点了点头:“敌人的前锋砍倒我们的卫兵,随后的骑兵用套索套住木栅栏,然后赶马拉倒木栅,打开了进攻的通道。等我们的人醒悟过来,敌人骑兵已经跃过沟渠,手执刀剑和火把冲进了营区。我睡在坟顶的营寨,被喊杀声惊醒,看见帐篷着火,一阵阵火箭从营地外的黑暗飞来,如同下雨一般,待到天亮之后,才发现下方的营寨已经被烧了个干净,到处都是尸体——”
“蠢货!”有人怒骂道:“你们在坟顶上居高临下,为何不向下射箭,支援下面的守军?”
“黑暗中,他们只会射到自己人!”
中大兄的脸色阴沉:“敌人冲进营地的骑兵估计并不多,而且很快就退走了,他们只是为了搅乱,好让后面的弓箭手能够逼近营垒向里面射火箭。该死的,估计守军的将领懒得再挖新壕沟,就利用陵墓周围原有的壕沟当工事,结果那壕沟距离营帐太近了,敌人的弓箭手只要冲到壕沟边,就能用火箭把大半个营垒都烧掉。”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心知也不能全怪那个部下,放着现成的壕沟木栅不用,却让部下去挖新壕沟可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命令,如果是用熟了的老兵也还罢了,可偏偏都是临时而来的乌合之众,激起兵变可就不得了了。
“现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敌情如何?”中大兄问道。
“营垒还在我军的控制之下,守卫坟墓上方的两千人还完好无损!”信使道:“小人是天亮时候出发的,出发时看到有一大队军队正沿着竹内道路向东而行,绵延有三四里长,应该就是贼军主力!”
“敌人没有继续围攻营垒,一举将其全灭,而是继续向东走?”
有人问道:“敌将疯了吗?他这么做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两军前后夹击之下?”
“恐怕未必!”
有人反驳道:“如果屯守应神天皇坟的是你,你敢从背后尾随敌人吗?如果敌人回头迎击怎么办?如果稍有差错,就会全军覆没!”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引兵出击?”“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敌人的骑兵那么厉害,而金刚山脉以西都是平地,这对我军十分不利!”
“那就什么都不做?军队的士气会彻底垮掉的!” 中大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只有眼睛在转动,两颊的浓密短须围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活像一张蜡面具而非活人,而光滑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怎么会这样?刚刚烧毁了敌人的船队,怎么又打了败仗,简直糟糕透了!”
“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谢谢您告诉我们!”
有人嘲讽道:“那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这只是一次前哨战,并不能决定整个胜负!”
有人坚持道:“我们还远没有输,我们的人也更多,我很高兴和那些贼人在战场上较量一下!”
“还不够,如果我们现有的兵力再增加一倍,比如有五万人,那一定能击败敌人!”
“对,对,中臣镰足不是已经控制了美浓和尾张吗?那两国的人口都很多,让他再征三万人来来!”
“光人有啥用,还得有粮食,现在京都的粮食已经很缺乏了,再来三万人,你用什么填饱士兵的肚皮?人肉?”
这时,中大兄站起身来,高声道:“战争不能这么拖延下去了,不能!”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穿透众人的喧哗:“退下,统统退下,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军官们鱼贯退下,屋内只留下中大兄一人,他走到墙旁的刀架旁,取下那柄布都御魂之剑,拔剑出鞘,剑刃光滑如镜,映照出一张有些茫然的脸。 “同样一把剑,在先王手里便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我手里便是屡战屡败,看来差的是人,而不是剑呀!”
他叹了口气,将剑重新插入鞘中,回到地图旁,其实从现在的形势看,倒也不算太糟:虽然敌人的夜袭打的驻守应神天皇坟的偏师屁滚尿流,但毕竟没有全军覆没,敌人出动之后,补给线也暴露了出来,只要自己继续据守隘口,敌军就无法进入奈良盆地,更不要说飞鸟京了。只要等到中臣镰足的援兵赶到,自己就能凭借数倍优势的大军将敌人赶下海。想到这里,中大兄的脸上就露出一丝微笑。
“来人!”中大兄招来信使:“你立刻去告诉守卫应神天皇坟的守将,让他好好坚守,派出士兵去袭击敌人的补给队,损失的士兵我会尽快补充给他的!”
“是!”
—————————————————————————————— 土丘自浓密的杂木林中骤然升起,站在丘顶,足以俯瞰方圆十余里。王伦趴在地上,他是个年近四十的老兵,头顶微秃,自从十六岁从军以来,已经在军中呆了二十余年。他的战马在土丘后的坡地上啃食苔藓和干草,远处的荒野除了光秃棕红色的土壤和乱石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些倭人真是胆小如鼠!”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那是李波的声音,:“吃了一次败仗,就躲在丘顶里不敢出来了!”
“如果他们胆子不小,现在这里已经浮尸遍野了!”
王伦从李波的手中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怎么了,没耐心了?”
“倒也不是没耐心!”
李波道:“只是觉得这仗打的真没意思!”
“那你说啥叫有意思?”
王伦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几乎要从李波魁梧的身体里喷射出来,他也曾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事情:原本是长安的恶少年,一身的好武艺,一对铁戟施展开来,无双无对,骑术和弓术也相当不错,更要紧的是他的老师是大都督的贴身护卫。这样的人才却被派来跟自己当斥候,要么是得罪了上头,要么是上头对其期望颇深,派来打磨心性的,谁都知道斥候是军中最磨人性子的地方。
“自然是刀对刀枪对枪,谁有本事谁就赢,谁没本事谁就输!”噗! 王伦一口水喷了一地,险些溅到李波身上,不待李波发火,王伦便笑了起来:“你小子呀!你以为这里是长安街头呀?还刀对刀枪对枪,凭本事?你武艺高别人就活该输?笑话,这可是打仗,兵不厌诈知道吗?王大都督你知道吧?就是你老师整天跟着的那位贵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出其不意,从背后下黑手,大伙儿跟着他,才在百济摸爬滚打下来。要是换了你,大伙儿一百条命也没了!”
“老王,你说的王大都督是王文佐?”
“废话,除了他还有谁!”
王伦冷哼了一声:“臭小子,别看一对一你能打五个我,但当初要是你在百济,多半活不到现在!凡事多动点脑子,为啥前天晚上咱们没有接着攻打山头上的贼人,大军就这么过去了,把背后暴露给山上的贼人?为啥让咱们几个在这里盯着?大都督他心思毒着呢!这些倭人,早晚要着了他的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