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集和杨昭、杨暕于芙蓉楼商议之时,独孤家家主独孤整也在窦氏做客。
窦氏虽然不是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家族,但窦氏家族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其历史底蕴实非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家族能及,这个家族人才辈出、无处不在的人脉关系,在北周时期,就渐渐成为关陇贵族最强大的重要家族之一,因为李渊的妻子是窦毅之女,因此窦氏当初支持李渊争夺武川盟盟主之职。 他们和独孤家虽然都是李渊最有力的支持者,但是两家、两派各有各的利益诉求,都想压过对方一头,因此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少;这一次因为元氏慢慢疯了的缘故,使两家不约而同的走到了一起,而窦威本来也想请独孤整过府一叙,却没有想到独孤整自己来了。 然而不曾想,两人还没有开始正式交流,元胄竟然也来了。看着这位家主,元胄的心情一如夜幕那般的阴沉。 元胄英勇果毅,颇多武艺。初仕北周,跟随齐王宇文宪作战,屡立军功,授大将军。隋朝建立后加位上柱国、武陵郡公、检校左卫大将军、豫毫浙三州刺史,转灵州总管,抵御突厥进攻。后来因功入为右卫大将军,受累于蜀王杨秀、坐罪除名。他这一生从倍受尊崇的大人物变成落魄愁困、朝不保夕囚犯,再到仁寿二年又成为右卫大将军,然而很快又受贺若弼牵连,变得一无所有,他历经无数风波险恶和权谋斗争,从来都能左右逢源、化险为夷,将逆境变成了坦途,但独孤氏和窦氏暗中联手对付他们元氏的作法,却令他感到十分棘手、十分愤怒。 元胄紧盯着独孤整、窦威,却见对方低头饮茶、沉默不语,以下十分悲愤的说道:“两位家主,先帝当年得益于我们关陇贵族共同推举,这才得以取代腐朽没落的宇文家族,但先帝如愿登基以后,不但剥夺了我们的军权,还废除了仁厚有量的杨勇;如今的圣人更加欺人太甚,彻底将我们关陇贵族视眼中钉肉中刺,这也是我们当年创立武川盟的重要原因之一。”元胄目光在窦威脸上扫过,准备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语声低沉的说道:“没有根基树木成不了参天大树、没有根基的庄稼也结不出饱/满的果实。杨氏亲自挖断了隋朝的根基,是注定不会长久的。事实也在证明,隋朝传到圣人之手以后,正在一步步走向内部的边缘,且不说我们关陇贵族离心离德、人人自危,便是士族也各有各的打算。”
“现在的大隋江山就差一个契机,只要契机一到,大隋王朝就会走向分崩离析的危险。但是任何一个王朝濒临分崩离析之前,都有过一段时间的疯狂,要是度过这个疯狂,这个王朝就会豁然开朗,度不过就要玩完。而对于我们来说,要想平平顺顺的度过,唯一的办法就是同心协力、众志成城;若不然,就会被圣人逐个击破,到时候,谁也不会有好下场,窦公,你认为呢?”
北周和隋朝两朝因关陇贵族而起、因关陇贵族而兴,却也深受关陇贵族之苦,杨坚凭关陇贵族势力代周立隋、统一天下,结束了持续数百年的乱世,但即便是酷似秦始皇一般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也意识到关陇贵族如日中天、势大难遏,这才扶持次子杨广、取代关陇贵族支持和懦弱的杨勇。但是正如元胄所言,杨广对关陇贵族敌视远远超过杨坚,关陇贵族势力顺着他的套路,一次又一次的被分化离间、走向没落。 窦威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元胄,神情十分的真诚说道:“我们关陇贵族门阀众多,各有各有的利益诉求、各有各的心思,内部出现了严重分歧、意志得不到统一。不怕元公您笑话,时至今日,我们元派各个世家门阀也是各自为政,其中不少家主认为圣人皇位稳定、权威无双,而皇族之中,又有杨集和杨纶、杨智积、杨雄、杨达等出类拔萃之士全力协助,当下,大家都认为不可力敌,主张关闭武川盟、暂避锋芒……元公却想窦派各个世家门阀配合盟主与皇族正面博弈。只怕非但难以如愿,反而遭到一些关陇门阀抵制。”
这是一句大实话,但其中的水份也不少。只因世家门阀之间自古以来都难以和平相处、平分利益,即便派系内部、家族内部也是如此,甚至纷争骤然发生之时,家族内部的斗争较之外人更加严重。关陇贵族和山东士族、关中士族、中原士族、河东士族、江南士族都是地域为范围而联合在一起的世家联盟,大家为了利益、为了应对其他势力的打击,以联姻和通商等方式使彼此之间的联结愈发紧密,达到抱团取暖、垄断一地的目的。 但也正是因为彼此之间太过接近,导致各个世家门阀的势力范围难以避免的出现了重叠、利益分配也出现了巨大的分歧,大家的分歧虽然因为一致对外的缘故暂时被压制下去,可是一旦爆发出来、再加上皇帝和其他政治势力的入场,往往演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论及“内卷”之严重,山东士族远比关陇贵族严重。毕竟关陇贵族还有三个领袖、一个名义上的盟主,进退取舍之间有三大家主出现协调各家利益、努力消除大家之间的矛盾,可是山东士族一个个都是千年豪族,他们底蕴深厚、势力庞大,谁也不服谁、谁也统治不了谁、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他们明面上的确是团结一致,可实际上,他们的分歧、矛盾比关陇贵族还要严重无数倍。 比如说五姓七宗里的二崔和二李都是处于同根同源的关系,可是两宗之间的矛盾也不小,他们对同宗的敌视、戒备甚至远超外姓。所以清河崔氏和陇西李氏、范阳卢氏世代联姻;博陵崔氏则与赵郡李氏世代联姻,而范阳卢氏又与荥阳郑氏、陇西李氏世代联婚……而这个规矩,至今还没有被打破,这说明什么? 说明清河崔氏和陇西李氏、博陵崔氏则与赵郡李氏各为一盟,都想借助盟友之力,兼并或弄死“本家叛徒”。 这种“内卷”也使议事堂相国中赵郡李子权,根本就代表不了山东士族,而且由于他所接手的相国之位原属博陵崔氏崔仲方;当崔仲方被罢免之后,杨广立刻任命李子权入相,这也使得两者之间因为这个相位之故,出现了巨大的矛盾;两大家族虽不至于打破博陵崔氏则与赵郡李氏世代联姻的良好关系,但如果说不会心生芥蒂,打死窦威都不会相信。 至于关陇贵族三派的各个世家门阀对元氏的不满,一是因为在元氏主导的各个大行动中,各个世家门阀都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然而元氏在杨广皇位不稳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以惨败告终,这让大家大失所望;而如今的杨广,早已不是当初的杨广,可是元氏还打算采用以前的方式,发动暴力政变,这让大家如何敢继续支持“无能”的元氏? 二是各大关陇门阀自顾不暇:正如前文所言,西魏、北周、隋朝是一脉相承的存在,大隋王朝建立以后,杨坚对西魏和北周册封给关陇贵族的文武散官、爵位、勋官全部认了,此外还打赏出去了一大批虚职,因此家家户户都有很多虚官;这些人贪酷之事时有发生,他们甚至把欺压良善、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当成了生活中的日常;而杨广暗中成立的政律司,却突然朝着冗官、虚官下手,凡是贪赃枉法、恶迹斑斑者,先行抄家,一体拿问,这令各大门阀损失惨重、名声败坏。 然则萧瑀和杨恭仁、宇文化及所主导的政律司抄家上瘾了似的,他们上得皇帝欣赏、下得百姓支持,于是扩大打压范围,使抄家渐渐成为今年的主流操作。关陇贵族各个世家门阀现在都急着保护自家人,哪有心思听着元氏泛泛而谈? 三是独孤家、窦氏已经从元氏手中他们想要的东西,加上不看好元氏,都生出了别样心思;他们不再相信志大才疏的元氏,未免惹火烧身,便顺驴下坡、响应起了麾下门阀的主张,与元氏渐行渐远。不过两派各大门阀虽然对元氏心思各异,但远远还不到分裂的地步,毕竟大家都需要一个出头鸟,所以他们即便不再服从元氏这个盟主的命令、不再响应盟主的号召,都也没有在表面出声反对。 听了窦威很没良心的话,元胄心中怒火渐盛,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怂恿他们元氏充当反杨广的马前卒,而今却见利忘义,当真是可恶之极。然而这又能怪谁?怪他们元氏当初野心太大,被武川盟盟主这个位子迷失了双眼。 只不过元胄心机深沉,不是容易冲动的元寿,心中虽然怒火冲天,但他知道元氏饱受皇帝打压,已经处于骑虎难下的窘境,此刻还需要独孤氏和窦氏的支持,故而没有说什么,而是面色阴沉的喝着茶汤、缄默不语,默默地以沉默来表达自己不满态度。 过了半晌,元胄放下茶杯,目光冷冷的注视着独孤整,沉声问道:“独孤家主,贵派各家家主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此事我也不好擅自代表各家作主,还得与各家家主商议之后才能给予元公一个比较明确的答复,不过请元公放心,独孤派各大家族都对于盟约十分重视,各位家主也明白唇亡齿寒、荣辱与共的道理,即使接下来的困难再大、利益损失再多,也不会罔顾盟誓。”
独孤整见元胄十分不满,心知对方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他看他窦威一眼,又缓下语气,认真的向元胄说道:“武川盟肯定需要继续存在,三派的合作肯定还是得合作,这便是合则更强、分则三弱。我和家兄都认为三派唯人的出路,就是联手应对圣人的压迫、控制军队,而不是任由圣人分而化之、各个击破。这也是我来窦府的原因。”
听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元胄心中便感到十分不舒服,他明白独孤整这些话语和态度,无非就是为免得大家日后难看罢了,根本就没有半点实在的东西,同时也是为了将来的谈判埋伏笔;让他元胄见识到独孤派的强硬,在日后的谈判过程之中,好让他们元派尽可能予以满足,让出更多利益。 对于独孤整的态度,元胄虽然依旧十分不满,但是他心里起码有数、起码知道独孤派的底线是谋利,而对方既然有所求,那么日后也比较好办了,顶多就是永不会停止的博弈和谈判而已。 旁边的窦威听了独孤整的话,目光却是为之一冷,他从对方这番话,完全听出了独孤家首鼠两端的想法、以及左右逢源的态度,这个独孤家,明显就是本着渔翁得利的心思,他们既想联手窦氏吞食元氏势力、联手窦氏支持李渊当下关陇贵族之魁首,又不愿和元氏撕下伪装的面具,甚至还对隋杨抱有巨大希望。 尤其是对待李渊的问题上,独孤家并不打算把赌注全都压在李渊身上,不过这也符合独孤家的传统,当年的独孤信不就是这样吗? 念用于此,窦威心中暗自冷笑,独孤家根本就不了解贪花好色、胸无大志李渊。李渊这个人,他十分了解,此人外表忠厚,实则狡猾多诈;看似是胆小懦弱,实则野心勃勃。 可笑的是独孤家竟然以为此人是一个好掌控的软柿子,却不知李渊这个看似是人畜无害、没有出息的家伙,其实就是勾践一般的人物,谁要是胆敢小看他,谁就会吃亏。 不过这样也好。独孤家既然视李渊为软弱的傀儡、元氏更是没有把他当作是回事,那么窦氏就当他是地位平等的盟友好了,到时候,看谁获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