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幻象的是‘宽容’墨菲斯,制造这些怪物的,恐怕是‘勤勉’朱萨佩,但致人于死地的,最狠毒的,还有一个人才对。”
韩东文的声音并没有怒气冲冠的颤抖。 那是一种恨意满盈,反而静心分析仇恨的冷静。 蒂尔达回答:“忍耐,忍耐骑士团的团长南希。”
韩东文点头:“她会死。”
他心里同时掠过一丝苦涩。 西亚的几位骑士团长,作为正面人物的那个时间线上,人气并不很低。 因为是自己阵营出手不多,除了唯一进本的奥杜,当初在西亚游戏的韩东文一直没法搞清楚他们每个人的定位。 居然是这个南希。 金发,娇小,秀丽。 当初一度被当作蒂尔达代餐,西亚国教骑士团颜值担当的南希。 忍耐…… 韩东文觉得有些荒唐。 “原来是我泗蒙的百姓来忍耐。”
小红豆站在他们二人身侧,闭口不言。 本来也不是她能插话的场合,但若是此刻她真的能开口,她也只会一句话都不说。 殿下现在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法子去设想。 若这里不是望鹰五城,而是自己的家乡边洲? 若躺在那矮房当中的,是自己? 她第一次觉得有人能那么可恶。 不再有人说话。 风继续呼啸。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矮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韩东文眼角一动,已经认出了从房门里走出来的人。 正是那个第一个站出来,只为了对得起旧友的老头。 房门内一并走出来两个官兵,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头,表情如霜一般肃穆。 韩东文心凉了半截。 “禀殿下,这第一位试药失败,药力之下,恐怕病情会很快恶化。”
公孙长正上前闻讯过后,转身走到韩东文身前低头禀报: “应当……尽速处置。”
老头被卫兵搀扶着。 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押送。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前走去。 “咳咳,咳——” 那老人的表情里,却几乎看不出他身体的痛楚。 更多的是放不下的神态。 看到被江宁蕴和李宰护送到身前的韩东文,他微微抬头一愣,便吃力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草民张忠良,咳咳——拜见陛下。”
风拉扯着他花白的须发,犹如残烛。 他说话时,胸腔已近如同风箱在呼呼地吼。 这就是皇帝? 这就是靖宗的儿子,现在泗蒙之君? 就是他从西亚手里,又拿回了望鹰城? 望鹰城复归,他却眼看要倒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 “张忠良,好名字。”
韩东文深吸一口气,把冷风装进肺中。 “陛下啊,陛下,里面还有人,池妃娘娘能行的……” 老人喃喃低语。 痛楚之下,老人的神智几乎已经不是很清楚。 “为护百姓,要在你病变之前送你走。”
韩东文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如灌铅一般沉重。 “送我走?送我……” 老人眼中有些迷茫,却在痛楚的咳嗽中,露出一个坦然的表情。 “啊……好,好,不能害人,不能害人……” 韩东文身后的李宰站上前一步,手握在了茯苓刺的剑柄上。 老人迷惑地张望一下,视线重新看到韩东文,忽然露出一丝喜色。 “草民张忠良,拜见陛下!”
他又说了一遍。 他实在已经很不清醒了。 “好名字。”
韩东文也重复了一遍。 “该叫殿下,殿下尚未登基,不可……” 旁边的官兵开口,韩东文轻轻一抬手,便掐断了这半句话。 跪在地上的张忠良却听了进去,表情有些迷茫,抬头看着韩东文: “没、没登基……那到底是,到底是不是皇帝啊?”
北风在呼啸。 韩东文上前一步,不顾官兵想要阻拦的势头,搀住张忠良的胳膊让他站了起来。 只有犯人才跪着死。 “是不是皇帝啊,是不是皇帝啊……” 张忠良的眼神已经明显失了焦,口中喃喃地重复着。 韩东文咬牙,右手开掌伸向李宰: “拿剑来!”
火把的倒影跳跃在韩东文的瞳孔中,那双眸子与张忠良截然不同。 一直,一直望着面前的老人,胜过万语千言。 “殿下,还是……” “拿!剑!来!”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夜里。 仿佛一道雷。 空旷,不散。 剑握在了韩东文的手中。 冰凉。 明明是缠布的剑柄,为何如此冰凉。 若只是坐在高堂之上,可曾会感受到舍命的温度? 这是江山的孽,要用自己的手去承。 “皇帝啊,圣上啊……” 张忠良口中呢喃,像是想起了什么,咧嘴一笑: “老李头,咱们能上泗杨了!去看值岁请仙典,去看皇上!”
他的皮肤开始发黑,说话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毫不完整。 那双失焦的瞳孔忽然再次一亮,带着如婴孩一般的激动: “草民……张忠良……拜见……陛……下……” “不是草民,你是英雄。”
韩东文举起了剑。 “寡人送你走。”
“是……皇帝啊……谢……陛……下……” 张忠良尽力站直身子,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又清醒了过来。 韩东文咬紧了牙齿,举起了剑。 “朕,送你走。”
…… 雪落在染血的剑身。 剑已经贯穿了张忠良的胸膛。 他的遗体从韩东文身前无力地滑下,很快便被官兵抬到了架子上。 “厚葬。”
韩东文轻声道:“剑留下,再取剑来。”
张忠良被带走,新的一柄剑呈到了韩东文的手中。 …… …… 一夜如此。 试药的时间,只能有一夜。 天明,就该停了。 韩东文仍旧在冬夜里静立着,身上的白羽大氅,已经染成了暗红。 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如此站了一夜。 已经失败了十三人。 剑已经换了十三柄。 全都经过了韩东文的手中。 也已经没有人说话,只希望东边该死的太阳晚些出来,再晚些出来。 这漫长的夜,辗转而沉默的时刻。 “砰!”
门被推开。 韩东文立刻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手忽然一松,第十四把剑跌落在地上。 “成了!成了!”
是池涵清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 这一夜,她又岂不是以泪洗面地度过。 矮房中,第十四个病人正好好地躺着,退烧。 已经有些麻木的池涵清,不敢相信地抹去眼泪,连忙用法术查探脉象。 成了。 找到了。 是真的!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这矮房的门,高呼着成功的消息。 最先看到的,却是身上满是血污,肩头落满飞雪的韩东文。 于是她奔了过去,已经全然不顾体面。 满面泪流的池妃,与血染御衣的韩东文。 或许本该出现在叛乱弑君之夜的一幕,却在眼下胜过万语千言。 那终于不是闺怨的泪与昏君的血。 光芒刺破夜的薄暮,日光的金线勾勒在白兰山巅。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