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辛辣的液体入喉,余闲的腹部立刻燃起了团团暖意,本来冰寒彻骨的身体顿时变得暖洋洋,让身体散发出难言的轻松和慰藉。 这股知觉很快弥漫到了脑袋,乃至意念,令余闲一度出现了精神恍惚。 这胡辣汤里下了药?! 正当余闲要骂厉无极不讲武德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出现了皱褶,随即如水波般的摇曳晃荡。 毫秒之间。 又像是永恒。 当余闲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雪原消失了,秦泽、牧歌和伍松也消失了。 眼前的只剩下厉无极一人,正伫立在一座残垣断壁的废墟中。 “意念的世界?”
余闲手攥着太斗剑,警惕的打量周围。 这座废墟的四周,竟是一望无垠的泽地,碧蓝如洗的浩瀚晴空如布一般铺在上空。 并且附近的空气中,不时有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似乎有不断闪现的凌厉气劲,将空间戳开一个个裂缝! “这是天渊大泽!”
余闲凝声道,这个场景,他曾在太斗剑诱发的梦境中看到过! “对,这里就是如今的天渊大泽,也是曾经的天渊城!”
厉无极也在仰头环顾着周围。 “你去过天渊大泽?”
余闲皱眉道。 他可是知道,天渊城破灭后,留下的废墟大泽里,残留着恐怖诡异的兵锋之气,哪怕是高品阶的修行者到了那也是凶多吉少。 厉无极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去过,但只是来到了边缘地带,无法深入核心区域。而这个地方,我也是根据我师父留下的意念窥探到的。”
“你刚刚喝汤用的那只碗,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这里有我师父的意念。”
厉无极背对着他,用手托起那只古朴残缺的碗。 余闲恍然,敢情刚刚影响自己意念的源头不是胡辣汤,而是那只碗。 不过此刻,余闲更好奇的是哪位高人调教出了厉无极这个古怪又恐怖的枭雄:“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不肯说。”
厉无极带着唏嘘的口吻幽幽道:“当年,我拜师在无极山门下,一心求道,奈何资质愚钝,十年固步不前,最终被打发离开。离开前夕,我曾经朝山顶呐喊,询问思廉真人,难道我此生注定无法修成道果了吗?”
“思廉真人回答我说,我的道不在无极山,于是不甘心的我,继续遍寻名家求学,其中的坎坷狼狈,犹如胡辣汤入口时的辛辣。”
坊间的传闻果然是真的,厉无极曾经在无极山学艺,但因为资质太差,被赶下山。 后来他改名叫厉无极,就是对无极山仍心存着执念。 “但我走遍了神州大地,也没寻到属于我的道,在我心灰意冷之际,我听说了天渊城的神迹,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念想去了天渊大泽,据说那里还有天渊城先贤留下的传承,结果我刚到边缘地带,就被凌厉的兵锋之气割得遍体鳞伤。”
厉无极回顾着往事,一向严肃的面容上竟流露出些许的暖意,“就在我以为此生到此终结的时候,我师父出现了,他拿着这只碗,喂了我一口水,令我一下子恢复了过来……我至今还记得那碗水的滋味,甘甜清润,让人一瞬间充斥满元气。”
余闲心里一动,立时想起了那次“梦游天渊城”时,力牧曾跟自己提到过的圣水! “我师父说这是天渊城先贤留下的圣水,一口水,就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厉无极还在继续述说着那段“仙缘”。 “然后那个人就收你为徒了?”
余闲记得,圣水是被那位上古巫咸看管着的,莫非厉无极的师父,和上古巫咸乃至天渊城有关,抑或是圣族的后裔? “不,即便我跪下讲述了我求道的初衷,我师父也不肯收下我,他说自己寿命不多了,这一世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若不是看在我冒死进入天渊大泽的毅力,他都不屑于救我。”
厉无极苦笑道:“不过在我死皮赖脸的哀求下,他静静的看了我一眼,问我为什么要修道,那年我只有十七岁,和你如今差不多大,我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我家乡的人过得好一些……如今想来,那真是一个天真滑稽又好笑的答案。”
余闲也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有时候真的不能单纯用好坏去概括一个人。 裴无常是这样。 厉无极也是如此。 或许,许多许多年以前,曾经的厉无极,也曾是一个眼神清澈、奔跑有风的少年。 厉无极又道:“因为我的这个答案,我师父被打动了,他给了我七日时间,这七日,我能学到多少,全看我自己的造化。”
“就七天时间,就让你脱胎换骨了?”
余闲将信将疑。 “怎么可能,七天时间,这世间最天赋异禀的人都只能学到皮毛,而当时的我那么笨拙,连窍门都没学到,可把我师父气坏了,说就没见过我这么蠢笨的东西,于是就更不肯告知我有关他的身份来历,免得我丢他的脸面。”
厉无极忽然抬手一指废墟前方的那片湖泊。 湖泊如镜面铮亮剔透,湖畔坐落着一栋小木屋。 那木屋的构造,竟和天渊城当时的建筑风格有些相似。 “那屋子,是我师父盖的,他说每次疲累了或者迷茫了,就会来这里住上一阵子,他说他的族人们,都留在这片大泽废墟间,很难再苏醒了。”
厉无极喃喃道。 闻言,余闲更坐实了内心的猜想,不过他的心思被厉无极最后的那句话吸引住了:“很难再苏醒了?他指的是那些已经死去的天渊城人?”
“对,但我师父不认为他的族人们已经死了,只是暂时沉睡了过去,终有一日,他会唤醒那些人。”
厉无极又恢复了严肃认真的表情,似乎对他师父的话深信不疑:“我师父曾说,他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他想救的人,就算死了,烂了,变成了灰,也要那人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他还说,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厉无极沉声道:“但这句话,是我唯一反驳我师父的话,我说,人若是没有尊严和信念,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倒不如死了痛快。”
“然后呢?”
“然后,我师父把我踹翻了。”
厉无极迈开脚步,徐徐走向那座木屋,那渴望的眼神,如同走向魂牵梦绕的家乡。 余闲亦步亦趋,默默聆听,他试图从厉无极的这段故事里,寻找到天渊城覆灭的原因。 当距离木屋近了,突然,一阵阵清朗又不失威严的声音飘荡而来。 “臭小子,你给我记住了,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重来,你若是真心想要修道,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百年心事终成空,时间久了,好或不好,其实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小子,我只能说,你最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那就是你自己的道。”
“此生未尝虚掷一日,余心已足,无复怨怼。所愧疚者,余力绵薄,终究难以回报故人之挚情。那数十年的相聚,实在太短,太短了……”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所有,去报答一人一城。然而天道无情,终究事与愿违,如之奈何。”
“你这孩子,这胡搅蛮缠的功夫,还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我。”
“去吧,好好在为师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吧,傻徒儿。”
…… 听着一段段精辟绝顶的语录,余闲的内心也如同这泛起涟漪的湖泊。 越发好奇厉无极的师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奇人。 而厉无极驻足在湖畔,面朝着木屋,忽然拱手,一揖到底,虔诚道:“尊师恩情,弟子此生不能回报万一。”
余闲轻声道:“就因为你师父教诲了你生命的珍贵,于是启迪你追求长生的道途?”
“不错,只有长长久久的活着,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才能被延续,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厉无极又站直身体,正色道:“而我的师父,受困于寿命,留下了诸多的遗憾。有些遗憾,他不肯跟我说,但有一件遗憾,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对抗这天道。”
“我师父,憎恨这天道,憎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和余小友其实是有共同的敌人。”
厉无极面向余闲,诚意拳拳的说道:“余小友,其实我们可以联手去对抗天道的,只要我们将天门关闭,天上的神灵们就无法再收割人间的福缘气运,那自然就天下太平了。”
余闲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忽然讥诮一笑:“无极教主,你的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厉无极怔了怔。 余闲面朝着湖泊,望着在湖里游梭的鱼儿道:“我姑且相信你最初也曾有一颗赤子之心,但当时你选择发动战争的时候,你就已经背弃了曾经的誓言。你扪心自问,战乱时丧生的那些将士和百姓,他们的生命因你一己之私,就像割草一般都没了。这还不算他们背后的家庭,余生将活在怎样的痛苦和挣扎里。”
“好比这湖泊里的鱼儿,它们固然受困于这片湖水,但起码还能活着,可你非教唆着这些鱼跃出水面,去争取自由。结果鱼死在了外面,反而被你捡了现成的,得以饱餐一顿。呵,天道对人间的巧取豪夺,尚且不会竭泽而渔,而你的吃相却比天道更难看!”
“别以为我不知道,云州战役中死去的那些人,他们丧失的福缘和气运,有不少被你给收走了。你是因,他们是果,就是靠着这些死者的福缘和气运,你才能一下子进阶到天地会的二品境界。本质上,你跟这天道就是一丘之貉,充什么硬货!”
厉无极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大约被戳穿了心事。 “还有,你说你的终极目的是封锁天门,阻止神仙们继续收割人间的福缘。即便真被你做到了,那人们就能永远守着属于自己的福缘和气运了?拉倒吧,到头来,这些福缘和气运还是得被统治者收走了,这样你才能真正的实现长生不死!”
余闲嗤笑道:“你若是真的继承了你师父的道,那你最该做的,就是靠自己老老实实修成圣人,然后率着人族去跟天道抗争,而不是窝里横,想着先自己上位,再吃掉人间的福缘气运,把自己吃肥了再去跟天道过招。”
“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厉无极情急之下,来了个否认三连。 “那你敢再当着法夫子的圣器再说一遍吗?”
余闲掏出了明断尺,脸上显露出法家的威严之相! “我……” 厉无极嚅嗫了一下嘴唇,当捕捉到明断尺上的流光一闪,额头上即刻渗出了一层细汗。 明明余闲还没有掌握法家的问心术,但法夫子的意念作祟之下,已经令他塑造出的这个意境世界出现了动摇。 最直观的,就是湖面开始掀起了波澜,且越来越汹。 厉无极强行稳住心绪,故意错过话题,反问道:“那依你说,单靠一己之力,又怎么去对抗天道?如今人间有四大圣人,在天道的淫威下隐忍苟活。而之前的圣人,要么给天道当走狗,要么惶惶老死而去。我若是不统领天下,不凝聚人间的福缘和气运,天上随便一个神灵下凡,一巴掌就能把我给拍死了!”
“是很难,但也很简单。”
余闲回望着天渊大泽,想起了那个坐在树下与自己论道的圣帝,悠悠道:“曾经天渊城的主人,不是也做到过吗?”
“天渊城的主人?圣帝?”
厉无极阴沉着脸,道:“他做到什么了?天渊城曾是何等至高的存在,到头来,还不是毁于这天道之手!”
他又指着天渊大泽:“照我说,圣帝当年就该以无上的修为占了这天下,裹挟人间之力,去跟天道分庭抗礼,否则天渊城不会毁灭,这天门也早该关上了!”
“你当人家圣帝还没你机智聪明吗?”
余闲飒然一笑:“但天渊城,即便毁灭前夕,也依旧独自守卫在人间的前沿,面对天道的压迫,从未屈服妥协。甚至在天渊城毁灭的最后一刻,圣帝以自己充当棋子,跪死在棋盘一角而锁定胜局,从而胜天半子、关闭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