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泰再回到洛川防时,原本防城外那杂乱无章又占地极大的毡帐棚户大半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些规划严整的宿营。 这些宿营以竹木栅栏圈定,各自占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区域,仿佛菜畦一般拱卫在防城周边。内中住户多则上百家,少则几十家,各自分帐而居,显得井然有序,不复李泰之前返回时那样混乱的景象。 “只是数月不见,区区一座防城竟比我州治还要更显热闹繁华!”
跟李泰一同归京而途径此处的李穆在见到这防城内外面貌后,忍不住哼哼说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李泰闻言后只是一笑,心里对裴鸿等原都水属员们的治民之功也颇感自豪,若无这群下属们代劳其事,此间状况怕也不会在短期之内便有所扭转。 李穆本身就没打算久任于东夏州,又乏招揽时流的威望和渠道,麾下无人可用,虽然身具高位却难将职权都发挥出来,对治所的管制与发展不如李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台府召令抵达北州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腊月上旬。李泰本来觉得自己刚刚回来,也没打算再回去,却没想到名单上还是有自己,而且特别注明了他要参加元月大朝会。 这消息对李泰而言有好有坏,好的一面是既然特别注明要让他参加大朝会,显然不是因为皇帝想念他,多半是要进行一番官爵封赏。虽然李泰更关心是实际的权柄能不能有一个显著提升,但就算只是虚名的进步他倒也不排斥,起码说出去够威风。 坏的一面那自然就是他自己作的,不说之前得罪的长孙家多有门生故吏分布在六坊禁军当中,就在之前去长安时还顺便得罪了一把当朝的太子。所以这去一趟长安,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挺刺激的事情,不亚于宇文泰那种心情。 而且他眼下还有着一摊子的事,增设一防的人事安排、雕阴刘氏的迁徙等等,虽然下属们也可代劳,但终究还是自己看着才最踏实,所以他是不怎么乐意走上这么一遭,热火朝天干事业呢,就算是喊我回去搞禅让,看这架势也不可能是禅让给我啊! 但李穆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于他,之前大战结束后精神便一直挺亢奋的,等到召令抵达后,更是一会儿都等不了,当即便赶到黑水防城连连催促李泰赶紧出发上路。 途径洛川防城时,眼见到编户治民卓有成效,李泰正打算停下来入城再交代一些细节问题,但李穆却是等不了,连连摆手表示些许行途风雪之苦他完全受得了、根本不用入城休息。 李泰对此也有些无奈,只能将裴鸿等人唤出,沿途交代一些措施之后,再吩咐他们赶紧回城去实施,待他新年过后再归治视察。 尽管李穆归心似箭,但沿途一场暴雪又耽搁了两天的行程,当他们行抵洛水下游石堡防时,时间都已经到了腊月中旬,若再往华州霸府方向赶去,势必将会错过大行台的仪驾,于是便只能折道经白水从渭北入京。 李泰在石堡防又抽调了三百余名精卒跟随自己一同入京,同时也不免大叹三防城建成之后,他在关西才渐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果然有兵有枪才能心里不慌。 别管未来他会不会立足长安发展势力,龙首原上那座庄园的建设还是得加快进程啊,否则都白瞎这地段了! 李穆倒是没有李泰这么多杂乱想法,只是随着行程越近长安,心情便越肉眼可见的焦虑起来,不时呵斥随行的家奴部曲,并不时询问李泰一些古怪问题,诸如指着身上簇新皮氅问道:“伯山观我这身行装如何?入京当日能否恃此惊慑群众?”
李泰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一天下来换的第三件大氅,而且观其行李体积大小,如果装的都是此类皮草,那起码还得十多件是没有见过的,一时间都颇感有些吃不消,怎么之前没感觉李穆这么闷骚?李雅那小子偶尔刁钻古怪的思维,这算是追溯到源头了! 他的确是有点奇怪,立功受赏对李穆来说也不是头一遭了,之前河桥之战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救了老大的性命不比这一次更大?怎么还这么的不淡定? 李泰估摸着,当年河桥之战开了那把大的后直接把这家伙的阈值拉的太高,以至于寻常小事带来的刺激都不足以让他轻易产生兴奋感,今次这种表现除了骨子里的闷骚底色之外,大概也实在是饥渴太久了,迫切怀念人生的高光时刻。 一行人自渭北的浮桥渡河南来,李泰想要先返回龙首原庄上先住一晚,明早再入城拜见已经抵达长安的大行台。 急于入京的李穆却拉住了他,言中颇多暗示刚才行经河桥时守军盘问细致入微、态度大异于往常,且有派人向别处通传的举动,不像是接待一般入京人马的模样,或许就是京中礼司对于他们得胜归朝众将士们有什么特殊的安排,若是过城不入而错过了,那就不免有失恭敬了。 李泰巴不得别人不知他来到了长安,更不奢望会有什么盛大的欢迎仪式,但在李穆执意拉扯之下,便也只能与其同往长安城方向行去。 诸如长安这样的大型城池,人员出入往来频密,故而在城外大道附近往往都会有一些亭舍建筑以作迎来送往之用。 今天长安城东面大道两侧的亭舍也都热闹非凡,甚至有些人家干脆自己搭设帐幕为用。毕竟长安乃是国之都邑,年节将近,因为各种原因入京的人员总是少不了。 距此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李穆便遣家奴先行一步去作察望,大概是想寻找一下朝廷礼司于此安排的迎接队伍,但家奴归告一无所见却让李穆大感失望。 他仍不肯私心,缓行于这一片区域中,突然有数名鲜衣豪奴道左行出,远远叉手高声问话道:“敢问可是北州讨胡得胜归朝的李使君?”
李穆虽瞧这几人衣装做派不像是什么衙司吏员,但也总好过无人问津,于是便微微颔首道:“不错,我就是李使君。”
几名豪奴闻言大喜,只道主人安排他们于此守候,留下两人导引,剩下的则快步返回报信。李泰瞧这几人有些眼熟,本待询问何家奴仆,但见李穆已经拨马跟上,便也只能随行上去。 “伯山,总算见到了你,我可是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不旋踵,几名报信的豪奴去而复返,跟在他们身后的赫然是宇文护同尉迟纲,远远的宇文护便对李泰摆手示意,然后才又注意到行在最前方、神情略显尴尬的李穆,又抱拳作礼道:“原来武安公也与伯山同行、今日一起入京,恰好我在邸中设宴为远行的归人洗尘慰劳,武安公不妨同来?”
李穆本来满怀期待欢迎功臣的仪式没有了,此时听到就连入京后想吃一口热乎饭还得蹭李泰的面子,心情顿时更加的不美丽,直将手中的马鞭微微一晃,仍维持着姿态肃容说道:“职命所使,岂敢自言劳顿。既已归京,自当第一时间趋拜主上禀陈别来事情,水池公盛情邀请,实不敢当。伯山,你说呢?”
我说啥?我说啥你听了! 李泰闻言后顿生腹诽,你这家伙要早听我的,咱们早在我家庄园里吃上热汤饭了,至于在这里热脸贴人冷屁股?现在我萨保兄邀我赴宴,你还要拿话架着不让我去! 心情虽然很不爽,但他也只能对宇文护歉然一笑并说道:“武安公所言在理,只能面见主上之后再多谢萨保兄远来相迎的热情。”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尉迟纲在宇文护眼神示意下上前一步,对着李泰重重抱一抱拳后沉声道:“大行台今日入宫,共皇帝陛下一同飨宴归国功士。李郎若是因为介怀故事而不肯应邀,我今日于此向你致歉,希望你能不计前嫌,待同归萨保兄邸中后,再具酒食庄重道歉!”
待听完尉迟纲这番话,李泰与李穆脸色都是微微一变,只是关心的重点却不相同。李泰正自狐疑尉迟纲何以前倨后恭的主动道歉,据他所见这家伙可绝不是什么知错就改、懂礼貌的好性格。 李穆则有些诧异的惊声道:“究竟是何功勋盛大的人士归京,须得赐宴禁中,由主上共陛下一同接待?”
这话既有些惊疑,当然也不乏满满的吃味,难道老子在北州干的架不叫功劳?又是什么样的功劳竟能让朝廷如此厚彼薄此! “前者给事黄门侍郎申徽以河西大使而巡使瓜州,并在彼境大族配合之下、无费国之甲力资粮便一举擒下瓜州贼臣邓彦,朝野因此大喜……” 宇文护自能觉出李穆的心思,闻言后便解释说道。 “竟有此事!”
李穆闻言后又是一惊,而李泰则是眸光一亮,心知这件事可是标志着陇右河西一系列秩序调整的开始,老丈人独孤信的权势也将籍此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他虽不能身与其事,但也可以借此狐假虎威一通啊! 在这段时间里,独孤信所掌握的人事资源和权势那是真的可观,起码翁婿俩不至于因为忌惮而继续隐瞒彼此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