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绕过屏风进入藏书阁内，举首四顾。 这里与外界以法阵隔阂，异常安静，阁内空间内呈圆形，中心与四壁堆置了一幢幢书架，在两侧则各开了一道登楼的阶梯。 空间决然不算大，然则这里的藏书并非是纸质，而是全都由玉佩所拓印记录，否则就会像是在当年邹六阳的书房内，被无情岁月所侵蚀，变成一抔霉烂。 一枚一枚叠放在书架上，仅这一层，就不知有多少的书籍收录，也许一幢书架上的一层就比得上凡间藏书颇丰的书库。 “大工程啊……” 李澈感慨一句，走到了书架前，指尖在一枚枚玉佩上划过，看似是在找寻合适的卷录，实则却是在回想方才的一幕幕。 ‘郭康对我太过大方了！或者说……望灵山对我太过大方了！’ 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对立势力的门派的掌教弟子来访请求一观藏书阁，这家宗派可以敞开大门，并不经过任何手续，由一个统管各方人士出入的阁主就拍板放行？ 甚至还让门内弟子以自己的身份令牌做抵押，放人进入藏书阁？ 虽然这藏书阁内没有什么干系紧要的收藏，但毕竟是山门重地，望灵山的人会不会太大方了呢？更不提他李澈掌教弟子的身份。 ‘进是进来了，不过想来他们一定关注着我的动静，也许会把我看过的藏书全都记录下来，想找出我究竟是在查阅些什么。’ ‘不过没关系，反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来这……’ 李澈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如何去找张澜华此人，不拘用什么合适的理由，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来这藏书阁，即便有所收获也只是意外之喜，况且李澈也不认为自己的搜查能够比颜师出手有效。 ‘不管如何，先待在这里看看罢，毕竟我是以此为由头进来的，到时候在打听打听张澜华的行踪，至于到时候究竟要怎么做……那就到时候再看吧！’ 李澈打定主意，恰正绕了一圈回到了进来入口，就好像方才是在通览一层的藏书，这会儿准备好好细看了也似。 ‘一层尽是望灵山从红尘中搜集来的志怪野史，以及一部分凡间流传的仙人传说，我也没有个目的，就一本本看起吧！’ 他取下一枚玉佩，灵识一扫，玉佩内拓印的内容便呈现在他脑海内，以比一目十行还要快的速度阅看。 …… 日头忽忽而过。 李澈在书阁内静待了整整三日，一步也不曾踏出过大门，期间真就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他。 他也乐得如此，盖因一开始他只是随便看看，却没想到这望灵山藏书阁内的收藏居然真的颇有意思，令他看得无比沉迷仔细，连续三日都还在一楼，甚至只是看了中心的几幢书架，四壁边的那是一点也还没看过。 这藏书阁内的藏书收录分明，一层尽是些红尘里的志怪故事，还夹杂着一些仙人传说，相关内容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比如有些是讲妖鬼与凡人之间的爱恋故事，泰半都是书生与女鬼乃至狐妖、蛇妖之间的情爱，偏生很多内容都不相同，也许同一个开头，往下发展的结局却截然不同。 还有的是讲一些凶猛恶鬼祸害人间，被除魔卫道之士一剑撩挑的曲折故事，也有的是讲仙人下凡在凡间行走遇见稀奇古怪的轻松故事。 不一而足，但大多都有一些警醒意味，而不是简单的对于仙家长生的追崇臆想。 不过若只是这些故事，那还不值得李澈看得如此认真，真正令他沉迷的——或者说好奇的，是因为这些故事里的部分内容居然和真正的修道有相合之处。 比如一则游方道士持剑除魔卫道的故事里，居然提到了一些有关飞剑的内容。 像‘那破冠道人把嘴一张，喉中遁出一物，初如豆点，后化流光，手上捏诀，四遭狷狂如风，瞬息将那独角恶鬼卷入其中’之类。 不仅把场面形容的活灵活现，甚至连剑诀名目也给描述得清清楚楚，李澈甚至忍不住照其所说掐了一回——虽然没有剑法支撑，无事发生，但却颇像那么一回事。 再有，里面的一些内容来历颇为考究。 譬如有这么一本叫作《顿晏除鬼路》的书籍，讲的是一个叫作顿宴的破落男子流浪时偶得机缘，从一位濒死道士处传承了道法，并承诺回到一座叫做池光的州城除鬼的故事。 书中提及这座池光城是被恶鬼侵占的城市，城中恶鬼附身了也不知多少凡人，在日间行走，把整座州城弄得乌烟瘴气。 顿宴虽然破落，但却重情诺，学成后倾尽一生当真将池光城内的恶鬼给尽数清扫驱逐，还得人间一个太平。 其间坎坷自不消多说，但要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李澈真的听过这座池光城的名头，正是在中灵洲的一个凡人国度境内，因其繁荣昌盛而闻名，迥乎书中所描述。 甚至“顿宴”这个人他也有类似的耳闻，如今的池光城内确有一则仙人捉鬼的故事流传，但其人并没有名姓，更没有这些详细描述，只言其呕心沥血，倾尽所有的奉献精神。 这不禁让李澈都不清楚这究竟是杜撰还是真人真事。 除此外，也有一批天马行空的书目，里面提到了一些迥乎于如今修真界势力划分的内容，根本没有所谓的玄、灵、魔三方划分，有的只是单纯的正邪两道。 这部分书籍在一层占了好大一部分书目内容，看文风内容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所讲故事也异类于如今众人所知常识，譬如一些宗门世家，一些功法，没有一家与现实相近。 由于之前看了不少类似《顿宴除鬼路》介乎于真假之间的书籍，李澈一时当了真，自语了一句“如何可能”，等他反应过来这到底只是一本志怪传说，忍不住哑然失笑，不得不感慨这不知明作者的想象力。 总之这书阁一层收录的书籍颇有些意思，甚至有些还讲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灵体，大多是凡人所有，由此引发了一些鬼怪故事。 李澈闻所未闻，不过想到了笃以彤的归寒髓元身，倒是真的耐下性子来一卷卷。 ‘仁纪说的倒真没错，这望灵山收录的书籍当真不少，迥于我以往所见，万一真有关于归寒髓元身的内容呢……’李澈开始认真估量着看完这里的藏书需要多少时间了。 …… 日头东升西落，复又五整日过去。 这一天，李澈差不多已将这第一层的藏书都翻阅了一遍，忽然想到自己来此已久，而郭康或是哪个都不曾前来打扰他，一时好奇，起了出门之心。 他记下了自己看到何处，穿过隔阂内外的法阵，推门而出，绕过屏风，就见到那老童子端坐在位置上，全然不像他于郭康来时所见那般懒散。 一见到李澈，他惊喜道：“李仙长，你可算出来了！”
“你找我有事？为何不进来唤我？”
李澈听出他话语里的殷切。 老童子点头，复又摇头，指了指阁外，轻声说道：“非小童找您，另有门内仙长找您，还嘱咐我不要打扰您来着。”
李澈讶异于他的称呼，之前可是一口一个“师兄”称呼他与郭康，这会儿怎么就这么恭谨了？ ‘仙长？是谁……郭康？还是那飞仙阁的阁主。’ 李澈径直走出了藏书阁，就见到门外空地上有一人背对着大门席地而坐。 ‘不是郭康’ 这背影明显比郭康要瘦许多，随意挽着发髻，穿着一身青绿色的道袍，气息渊源，毫不掩饰他元婴境界的修为。 李澈询道：“敢问是望灵山哪位道友找李某？”
此人似乎是在调息，并没有立马回答他，不禁皱眉。 足足又打坐呼吐了十余息，其人这才站起身来，回背看向李澈，一脸冷漠地缓缓说道：“望灵山徐飞真。”
李澈这才得见其容。 身量极高，几不下自己，颧骨横突，目光如电，但却双颊肌瘦，身薄如纸，浑身的骨头仿佛比肉还多，站起来衣袖飘飘空荡荡，赤足而行，脚掌极为宽大，骨节一段一段分明。 李澈本能从这男子身上觉察到一丝危险气息，此前从未有过，眯眼道：“敢问高就？来找李某何事？”
这自称徐飞真的男子明显不易相与，不苟言笑，说不得就是来找麻烦。 “高就不敢称，师承望明真人，排行末座，”徐飞真拱手，“恩师得闻宸虚派掌教弟子来访，特命徐某来待。”
‘明望真人’李澈心头一惊。 他当然知道明望真人是谁。 此乃道号，据说望灵山历代掌教坐掌后皆需取一道号，以“望”字为辈，而明望真人即是当今望灵山掌座。 李澈深吸一口气，拱手回礼道：“原来是明望真人座下，久仰！”
徐飞真颔首，微微昂首看向后方藏书阁，问道：“徐某在此等了好些日头，李道友可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李澈暗自猜其来意，摇头说道：“不曾！贵派藏书实在丰富，李某方才将一层大致扫了一遍，却暂无所获。”
“嗯……老师也曾说我望灵山如若不论道诀经书，所藏书录足可堪称各派之最。”
徐飞真不咸不淡说道。 李澈见状，故作不知的试探道：“未知明望真人请徐道友来所为何事？”
徐飞真走近几步，皮笑肉不笑道：“李道友是掌教弟子，按说来访绝非小事，老师有意招待奈何辈数不合，恐为他人所闲话，是故让徐某来招待李道友，尽应地主之谊。”
他指了指藏书阁，接着道：“李道友若不在意，尽可告诉徐某找寻的是什么，我让这里值事的小童帮忙，如是他不清楚，我当即将他打杀了，另再请几个来过藏书阁的同门问问，总能有所收获。”
这里本就没有别人，两人讲话老童子坐在阁内书桌后都听得一清二楚，闻得徐飞真果与传闻一般暴戾，说着就要打杀自己，浑身一颤，险些瘫软倒地。 李澈也惊于此人身上的戾气，其说出“打杀”二字时候无比认真，显然不是与自己客套玩笑，再想到方才初见面时候对方给自己的感觉，不禁打起了一十二分精神。 他摇头道：“李某亦不瞒徐道友，就连李某自己也不知道该要找寻什么，不要然也不会这些日子过去还在一楼，想必你们也清楚李某是一卷一卷翻阅的，不曾有明确目的。”
徐飞真似乎对这一回答早有所料，丝毫没有意外，反问道：“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不知道从何找起，毫无头绪，还是说根本对自己要找的东西没有概念，不知其为何物？总不可能是后者吧，否则李道友也不能来我望灵山。”
李澈懒得在这上面解释，直言道：“当真是后者，不曾诓骗徐道友，李某是经由一位前辈指点，才来贵派碰碰运气。”
徐飞真摇头，来回走动，步子越来越快，甚至浑身气息也有高涨的势头，隐隐还能觉察到一丝凶厉。 ‘此人喜怒无常……’李澈不禁皱眉。 徐飞真想到郭康提醒自己不要闹大此事，遂强压冲动，长长舒出一口，最后停下脚步，冷冷看向李澈，开门见山说道：“徐某来此时被叮嘱不得与你冲突，奈何这并非徐某性子……” 他话语稍顿，“你我也不要兜圈子了，敢独身来我望灵山，必然是有目的，你不如与我直说了，也省得我对你出手，逼迫你开口。”
前头还“道友”、“道友”称呼，这会儿直呼李澈为“你”，言语里毫不客气，如此变化，着实令李澈有些没想到。 李澈本欲拒绝，随之忽然觉得对方这般直白也不见得不是件好事，与这种人打交道有时候可比那些虚与委蛇的人要方便得多。 ‘不妨顺水推舟，见到张澜华，至于找什么由头……’ 他当即心思急转，暗自思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