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枝山?这是哪里?”
笃以彤并非东部人士,对本地洲陆不甚熟悉。 事实上,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东景州人士,恐怕同样不知道这一个地方。 李澈稍稍沉吟,说了一条具体线路,兜转折绕的程度令笃以彤都为之一怔。 笃海儿也晕乎了,忽然又似想到了什么,一脸古怪的看着李澈,问道:“这地方如此隐蔽,不像个好去处,咱们又在东景州上,李澈,你不会……是和伏罗派还有染吧?”
笃以彤神色也跟着一变。 笃海儿一直对李澈的印象颇佳,即便是知道他之前与伏罗派有勾连,但却也明白有些情况恐怕是逼不得已,后来再有宸虚派掌教真人的庇护与谅解,因而他是真觉得李澈“重新做人”了。 笃以彤的想法也差不多,有些感觉她虽然仍不愿面对,但至少如今对于李澈这个人是认可的,如若知道李澈如今死不悔改,依旧做着那两面三刀的混账事儿…… 两姐弟互望了一眼,眼神中皆隐隐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气氛沉默了一瞬,李澈立马觉察出异样,飞速也扫了两人一眼,淡淡道:“两位似乎颇关心我?”
“你……我小弟他所说是不是真的?”
笃以彤还是对李澈抱有些希望的,虽然她不敢问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若是如此,也不打紧,你如实说来,我二人仍会捎你一程,也算报了这一路来的救命之恩。”
李澈觉察到她的情绪有些变化,心下奇怪,摇头道:“救命之恩谈不上,没有文琴姑娘,李某根本也没有机会脱逃,只能说大家互帮互助,齐心协力。”
“至于李某如今和伏罗派之间的关系……”他顿了顿声,摇头道:“你道我老师是什么人?”
笃海儿沉默了一瞬,道:“也是,颜掌教何许人也,只怕你有些歪心思他都一清二楚,果真如此,颜掌教第一个就要清理门户,况且……你如今好像也的确没必要这么作,除非……” 他想说“除非你对伏罗派感情至深”,但想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笃海儿闭上了嘴。 没人在意他的下半句,笃以彤轻呼出一口气,笑道:“那为何要去这里?你在东景州还有熟人?莫非是入道前的俗家亲戚?”
李澈摇了摇头,道:“我自小就被弃养,从未见得父母一面,何来俗家亲戚一说?此是颜师的一位好友,我本就要去拜访一回,如今正好顺路,便去一看。”
笃以彤这才恍然,展颜笑道:“原是如此,是小女子多嘴了,我们走。”
她催动了脚下这一艘两角尖尖上翘宛如乌篷船的法舟,光幕一闪,便已彻底融入了夜空之中。 “我这宝舟叫做弦月舟,用了北地特有的一种避役妖兽的囊液为涂料,有隐遁于周边环境中的功用,虽然比不得一些高深的隐匿手段,如今却也够用了。”
笃以彤操控着弦月舟,并未下到月夜下白光粼粼的海面上,就在云层间轻盈穿梭,速度极慢,但却无比安静,连一点噪声也没有,甚至还不及海上夜风的呜呼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他们已经瞧见了海岸线,但实际距离却还有“十万八千里”。 好在目的地就在视线内,不消在心里打鼓怀疑自己走没走错方向,三人一行就这么安然前行。 李澈丹田内的假婴已经在破碎的边缘,假元服气符的反噬逐渐压制不住,在看了笃以彤操控法舟前进了一段路,确认无误后,他放心的先回了静室内。 紧紧锁上门,李澈盘膝坐到了蒲团上,闭目沉神,摒除了杂念后徐徐入定。 体内鸠占鹊巢的假婴尚留有一点法力,他知道要想让金丹复位,还须先将假婴内的法力消耗完尽,于是左手并指竖立,右手握拳横躺,双手腕部相磕,安置于丹田位置,开始输导出假婴内剩余的法力。 吱嘎……吱嘎…… 一阵阵《升玄太阴霄辰宝书》的精纯法力从李澈七窍内导出,消散于天地间,以李澈所在为中心,座下蒲团、地板、茶桌……转瞬就把整间静室都给冻上了厚厚一层冰霜。 静室内的护御法阵自行启动,将这阴寒无比的法力牢牢锁固在内,否则一旦泄露,只怕立马就会被有心人给发现。 当房顶长梁都被一层冰霜冻结,挂下长长的冰锥时,李澈体内的假婴终于法力告尽。 哧…… 像是漏了气的鱼泡,假婴徐徐干瘪,原本生动的五官开始扭曲皱缩,最后崩塌成了一团郁结,顺着行气路线汇入了经络之中。 这一团郁结令李澈极为不适,行气走脉间,多出了一丝以往不曾有过的滞塞感觉,仿佛如鲠在喉,偏生怎么也取不出来。 外界已是冰天雪地,但李澈额头密布着细密的汗珠,却并非过热导致,而是丹田内的绞痛所疼出来的。 他顾不得脉络内的异物,因为体内金丹已从丹田角落内一跃而起,重新占据中心主位,但却并没有迎来任何想象中的合宜感觉,只有一阵强烈的亏空。 金丹一经归位,李澈便感觉到了内里的真元已经点滴不剩,甚至不须他主动去引调天地灵浊入体,金丹自己就已经开始疯狂吞吐。 四肢百骸内仅存的法力被倒吸回丹田,却还不够,身外的天地灵浊也顺着他的浑身毛孔倒灌入体。 “糟糕!”
李澈神色一变。 他此时浑身亏空,丹田又无比绞痛,根本无力去引调法力慢慢转化,倘若这时候天地灵浊灌体,毫无疑问,他一身精纯的法力就要被“污染”,此前所做种种都将付诸东流。 更可怕的是,他早已是金丹圆满的修为,此时如若炼化天地灵浊,满满当当控制住了还好,但要是超出了体内存量…… 他随时有可能要“被”突破元婴,而以他现在的状态……一定凶多吉少。 李澈心里暗叫要糟,感应之下,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法力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金丹中期! “这……假元服气符的副作用?”
他暗自无奈,不知该说庆幸呢,还是苦涩。 “总算不用强行突破元婴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后者虽然要重新炼化灵浊,补足法力,但总归是短期之痛,前者却关系着他修道一途,称得上长期之疾,孰轻孰重,李澈自还是分得清楚。 他强打起精神,准备将鱼贯而入的天地灵浊稍作导引,这时候,玄龟印玺却突然有了反应! “我怎忘了这茬!”
李澈一怔之后欣喜若狂。 自前回印玺发生变故,再则他也不需打坐练气,李澈就将之雪藏了起来,时间之久,以至于他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记得之前已经摸索过,这印玺如今不再需要吸化发法器、法宝之流方能有效用,只需要在夜里“吐纳”,便能够积累那种淬炼天地灵浊的墨光。 李澈这些年来不曾炼气,但印玺的吐纳却从不须他介入,自行就能施为。 此刻晶熠的墨光从印面涓涌而出,熟悉的感觉随之而起,明明没得多少,但却将整个丹田都给包裹了起来。 一缕一缕的天地灵浊从四肢百骸无序导入,换作寻常,谅必要先将其理顺,再做导引,否则气机便要混乱,轻则行气失败,重则走火入魔。 但如今有这一层墨光,所有的灵浊灌来,自行就被炼化撑了至精至纯的法力,疯狂补足金丹。 李澈干脆直接放开了心神,由得这些灵浊随意来去。 有了印玺相助,法力回复极快,除了一开始灵浊灌体不受他控制,待到稍些回复,李澈便刻意减少了天地灵浊的导入。 却是怕吐纳过猛,导致天地灵机起伏,引来了有心人的注意。 这般过了两个时辰,李澈金丹内的法力便已尽复,只不过法力回复归法力回复,但假元服气符的后遗症却没有那么快消解。 他仍觉得丹田内会时不时传来一阵绞痛,尤其是起力运调大量法力的时候,这对李澈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不拘是《升玄太阴霄辰宝书》,还是几门剑式,他很多时候已经非常依赖一身凝重精纯的法力,若无法全力施为…… 就像开了一筷子细口的水缸,明明肚里有货,却输导不出,只能干瞪眼。 “倘若这后遗症能够恢复还好,如若是永久性的……”李澈面色阴沉如水。 再就是假婴崩溃后,在筋络内随着法力游弋的那一团郁结物,果真如鲠在喉,令他每次引调法力游走周天都觉得极不自在。 两个后遗症可以说互相影响,一个在四肢百骸内“作妖”,一个在丹田内隐隐作痛,让李澈苦不堪言。 “哎……”如若不能恢复,这对他的战力而言可以说是致命打击,李澈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幸亏有印玺。”
李澈暗自庆幸,但转念,他心头就升起来一股莫名感觉。 倏然! 他便发现自己再一次出现在了玄而又玄的幻境之中,周边光线扭曲,空无一物,前方山岳障目。 这与之前跨越问心关时候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是,前回有四座山岳,如今,尚还剩下三座。 李澈却已经融入到了情景之中,并无法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可能代表着什么。 他呢喃道:“有印玺又能如何?印玺虽然助我修炼,助我破境,但本质上,与假元服气符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假借外物罢了?”
这般想着,他脚下轻踏出一步,转瞬便来到了山岳脚下。 “假元服气符尚好,至少我清楚有什么作用,又有什么副作用,但这印玺……我只知晓它能够助我炼气,但具体来历、别的用处、好坏……我皆不知晓。”
“我如何能够这么这么的仰仗它呢?”
原本李澈就要再次提腿迈开,身上甚至有一股气势开始鼓荡,山岳仿佛已经在他胯下,然而……却忽然思绪一滞。 “但……若没有印玺,我又是什么?我能够走到如今地步么?我能够如此之快修行至金丹么?我能够被成为颜师的弟子么?我能够摆脱伏罗派么?我能够……”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算盘珠子脱了线,噼噼啪啪砸落在他的心头。 李澈一阵恍惚,提步踏下,却发现……自己距离眼前这座山峰一下子变得愈来愈远! 时空与方位开始错乱,明明这一步是向前踏下,但眼前的山岳却遽然远去,十丈、百丈、千丈……不过一瞬间,山岳便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内。 房间内的李澈保持着坐姿,双目却半睁半闭露出些许眼白,依稀能见到他的瞳仁在上下滚动,喉咙里还发出了压抑的低吼声,似乎在抗拒着什么。 看着山岳消失在跟前,幻境中的李澈目露迷茫之色,嘴里呢喃道:“不对!我为何要去想这些?假元服气符与玄龟印玺实质有什么区别呢?”
“并没有!我只是假于外物,和木工使用刨刀、铁匠使用铁锤、渔夫使用渔网并没有任何区别!”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假元服气符也好,玄龟印玺也罢,都只是我为达成目的的工具,真正紧要的……唯我本身!”
李澈仰天大吼:“主次在心!”
铛…… 铛…… 幻境内忽响起来一阵洪钟大吕声,响彻天际,直透心扉。 李澈眼前所见如流光飞逝,一阵扭曲变幻后,原本远去的山岳刹那间回到了他的眼前。 洪钟大吕声回荡在心间,李澈昂首阔步,目光翻越这座大山,提腿一气迈出——平地起寸步,翻跨千丈岳,假物欲善事,主次在我心! 轰! 四周景物飞退,千丈高的山岳被他一步跨过,前方只剩下了两座山岳! 叮! 颅腔内一声玉铃悄然震响,宛似袅袅仙音,但却透着一股冷意,一下子便将李澈激醒。 “呃!”
他狂吸一口冷气,随后剧烈喘息不止,稍待缓和,他胸口起伏,捏着拳头笑道:“再下一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