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夜里,李澈跟随童儿走出浮光月影阁,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巨大的浮空岛屿之上。 整座浮岛呈圆形,遍地长满了一种白润如玉的线形兰草,叶瓣散发着幽幽莹光,隐约可见其中汁液在缓缓流动。 除此外,浮岛上便再无余物,只在中心建有一座飘渺出尘的六角高阁,通体白玉琉璃打造,飞檐翘角,莹光湛湛,甚为瑰丽。 “这位师兄,掠影阁在底下,这里是‘浮光月影阁’所在,乃掌教居所,旁人多待不得。”
童儿脚踩一角缺月,飞到了岛屿外沿,指着底下说道。 李澈飞身来到他身边,俯身一望,便看到了极为壮观的一幕。 只见到白雪皑皑绵阔无边的大地上,无数统一制式,高矮不一的观殿拔地而起,穿着各色服装的寂月楼弟子在其中来回飞遁,热闹非凡。 “师兄,师兄,那里!”
小童一指南边,按落脚下缺月,俯冲而去。 李澈一眼望去,最南面一道蜿蜒无尽的狭长山谷遽然印入眼帘。 小童没有飞很远,遁出百丈的距离,便压低遁光,在山谷脚下落足。 嘎吱,嘎吱…… 走动间,靴底与蓬松的落雪发出声响。 “掠影阁是门中弟子最高规格的居府了,全都建立在月岛近处,越是靠近,规格愈高。”
小童等待李澈落脚,边走边说。 适才俯瞰,这绵延的山谷稍嫌矮小险窄,但落脚仰望,却发现实则高大巍峨,一座座依山而建的楼阁并排在一起,上下左右间隔着合适的距离。 李澈不解,问道:“月岛?”
“浮光月影阁所在,亦即我们来时之地,”小童一指头顶,又回身一指北面,“越往北去,阁楼的规格制式越高。”
他再一指两人跟前,“这掠影阁是门内金丹师兄们的居所,自此始发,往南去大约千里,都是掠影阁地段,而往北去,则是门内元婴前辈的居所。”
李澈恍然,这不就类似宸虚派内大日、皓月、辉星、辰光四种居府么?修为越高,能占用的资源自也就越好,看样子在哪都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只是……“月岛”? 他略有些不解,回身仰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为何会有如此称呼。 只见方才那座浮空岛屿,表地水平,但岛屿底下却呈现完美的圆弧形,且也生满了那白润如玉的线形兰草。 自下望上,幽幽莹光在叶瓣间折射,明亮好似空中的第二轮圆月,谓之“月岛”倒也正当合适。 走到山谷脚下,牌匾上“掠影阁”三个银钩铁划的大字突入眼帘,推开一扇沉重的石门后,二人置身于一间高阔的大厅内。 “师兄稍待,我去帮您办个手续。”
小童留下一句话,小步走向大厅里间。 李澈得闲,便四下打量起来。 这大厅内空荡荡的,东西少,人也少,除了里间有数值事弟子坐着并排处理事务,其余只得三、五人进进出出,除了几套桌椅,再无他物。 不过人少,好戏却不少。 不远处有两名寂月楼弟子似乎起了冲突,皆是金丹修为,但一个是中期,一个是初期。 初期那人正红着脖子争吵,中期那弟子却冷笑一声,指着大厅外,说了句:“做过一场再说?”
这话一说,那初期的弟子面色涨红,脖子一缩,就愤愤离去。 “怎么样,我魔门风尚是不是和玄门、灵门尽不相同?”
处理完手续的小童走来,笑着开口。 李澈的确觉得很意外。 “你们玄门与灵门抹不开面子,遇到争端,总会习惯以理相争,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才会大打出手,然我魔门却不同。”
“我魔门遇事什么也先别提,有本事就斗过一场,赢了什么都好说,输了自认倒霉,率意随性,以强者为尊。”
李澈不置可否,反问道:“照你这般说,岂不是强者永远压迫弱者,弱者永无翻身出头之日?”
话虽这么说,但这的确是他来到北地后的第一感受,包括此前在御虚魔洞的渊狱鬼界时也一样。 魔门从本质上讲,其实与灵门、玄门并无二致,修炼方法可以说两者兼备,包容万象。 有在体外就炼化过滤灵浊,直接吐纳精粹入体,加以修炼进境,但也有和灵门修士一样,来者不拒,将灵浊吸纳入体,以身做熔炉,消化精粹,排除浊气。 真正将魔门与玄门、灵门区别开来的,还在于选择如何去炼化过滤灵浊,或者说如何在体内熔炼灵浊,这两者不同的方式上。 譬如说是在体外过滤灵浊,吐纳精粹,但他们不会像玄门修士一样勤修苦练,大多会借助许多外力。 稍好些的,法阵、法宝、外药……种种办法不一而足,倒也不致引起人神共愤,但也有些手段极端残忍邪恶,许要残害活人性命,取用生魂,荼毒生灵,为世人所不能接受。 以身做熔炉炼化灵浊亦然,同样有各种办法来达成目的,褒贬不一。 这也是为何说起魔门,总有人会觉得他们无恶不作,他们滥杀无辜,他们为满足一己私欲任由心意行事。 实际上,这部分魔门中人是少数,会为其余魔门中人所不齿。 这一情况在五大魔门中最是常见。 寂月楼、御虚魔洞、化血寺、神女派、黎音宫,这五大魔门的功法玄妙多变,有各种办法助力修炼,自然对那些下三滥的不入流方法嗤之以鼻。 是故,魔门与玄门、灵门之间的冲突,着眼的本质还是在道统之争上,只不过相比之下,玄门与灵门间相对要更认可一些,而魔门…… 寻一个比喻来讲,可以将修道看成捕鱼。 在鱼塘内,玄门、灵门两家就好比一个用吊线,寻一处大鱼聚集之地,每次只上钩一条大家伙,一个用鱼叉,一叉下去大小鱼类皆有,取用自己所需。 而魔门则是拿着个网兜的凶狠家伙,一把抄下去,搅得池底乌七八糟,只管自己网兜里满与不满。 至于那些手段残忍不入流的魔门修士,就好比在湖水中下药,直接把一池塘的鱼都毒得肚皮翻白,令周近各家的钓客渔夫也深受其害。 听见李澈这一反问,没想到小童想也不想就答道:“这没什么,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没本事的人,有再高的修为也没有,有本事的人,总也会想办法往上爬。”
“我所说的强弱,却并非单纯比论修为高低,人的心气、志向、行动力……都是相关因素,却不好片面而论。”
李澈惊异,犹如醍醐灌顶,不禁上下打量起这位童子来,如何也想不到这么深刻的见解竟出自一位被强行提到化元修为的童子之口。 小童面有得色,待见到李澈的目光,面色微红,解释道:“这都是蟾光掌教所说,我只是听了觉得颇有感受才给记在了心里。”
李澈这才了然,淡淡一笑,“仙童悟性非凡,蟾光掌教之言确实在理。”
小童摆摆手,嘿然一笑,领着李澈出了大厅,脚踩缺月,来到了再往南面不到五里左右的山谷脚下。 “师兄,便是那里了,您的居府。”
小童一指山谷顶部,那里的山壁有一个开凿而出的山道入口。 他又把手移向一旁的十余丈边外,“那里是禹师兄的洞府,与您毗邻而居。”
说着,递给了李澈一枚雕琢精美的圆月玉佩,道:“令牌,开启洞府所用,也是您的身份凭证。”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寂月楼弟子皆有。”
言下之意,与宸虚派的身份符玉一般,是门中弟子的凭证。 李澈心中泛起一丝强烈的抵抗之意,想将之拍落,然而他双眼中却再次浮显出一轮银色圆月,最后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道了一声:“好!”
小童一笑,躬身一礼,告退离去。 李澈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飞身来到山谷的顶部,走进山道内。 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边山壁上用了明珠照明,走到底部,是一扇巨大宽厚的石门。 李澈把玉佩贴附到山壁边外一处凹槽内,石门隆隆作响,应声自开。 他走进室内,里处空间远要比想象的大,家具物什应有尽有,丹房、静室、卧室、客厅等等一应俱全,虽不能与他在宸虚派的洞府相比,但也绝对足够一人之用。 李澈只草草看了两眼,就锁上了大门,开启禁阵,坐到了客厅的一掌椅凳上,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火辣辣的疼痛直往皮肤底下钻去,他却恍若未觉,双眼中露出一丝迷茫,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
无论是在浮光月影楼内和禹台运的互动,还是方才接过小童玉佩时候的举止,他都有一丝错觉,仿佛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做出的动作根本就不是心下所想的反应。 李澈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是被动了手脚,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一无所知,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无助与恐怖的。 难道自己会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么? 李澈打了一个寒颤。 他试了试召出飞剑,试了试唤出牛角大魔,又试了试运调体内的真元法力……所有的所有皆无古怪,与平时无异。 只是这一样以来,越发让他心里发毛,尤其想到自己与禹台运在浮光月影楼里的弟兄之谊…… 李澈抿着嘴唇,一时无言。 …… 枯坐整夜。 次日,府外门铃被摇响,有人来访。 李澈推门而出,见到是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仆从。 他一脸倨傲神色,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冷笑道:“李澈!少主让你过去一趟。”
李澈皱眉,“少主?谁?”
“你这是什么态度!”
这仆从厉喝一声,“你还有第二个主子?”
李澈目光转冷,眉心日西坠就要跃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仆从斩杀,然而那股熟悉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双眼中各有一轮圆月亮起,禹台运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最后李澈语气平淡道:“我这就过去。”
仆从见他杀机四溢的眼神不免骇怕,然而下一刻看李澈转了性子般温吞说话,只道他是服软了,再不敢造次,便又喝道:“快些!莫让少主久等了!”
李澈淡淡扫了他一眼,走出屋外,关好石门后,飞身随其来到了隔壁居府,才走进甬道,就看见禹兴修站在门外。 禹兴修等到李澈,轻笑道:“李澈,随我来。”
那仆从则被留在了门口守候。 李澈犹豫了下,提步跟在他身后。 穿过甬道,一阵嬉笑怒骂声传来,有男有女,似乎气氛异常活跃,禹兴修推门而入,尚未开口,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便骤然响起。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这就是宸虚派李澈?啧啧……” “非也非也,该说是伏罗派李澈才对!”
“呵呵……这些却没关系,倒真如外界传言一般,生得一副好皮囊!”
…… “台运!”
禹兴修对坐在最里间主位上的禹台运点了点头,示意人已带到。 禹台运扫了李澈一眼,吩咐道:“来,看坐!”
两个仆从端来桌椅几案,在最下首给李澈安排了一个位置,酒水瓜果、烹肉蒸菜也一并呈上。 李澈面无表情坐下,打量了眼客厅内。 大到挂在墙上的草木作画,小到手边的杯盏酒具,所有的家具物什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富丽堂皇、钟鸣鼎食自不消说,迥乎一般暴发户。 此时此刻,巳时也未,客厅中除了禹台运和禹兴修外,却另有三男两女在场,俱是脸色微醺,显然早已小酌多时。 坐在李澈旁侧的是一个女子,柳眉杏眼,两腮桃红,甚为娇俏,穿着一身半袒腹肚的露脐长裙,双腿盘坐在一侧,眼神饶有兴趣。 “这真是李澈?他怎么就这么听你的话,禹家哥哥!”
她说话娇滴滴,冲着李澈展颜一笑。 有外人在,禹台运恢复了一直示外的高深寡语模样,随口就道:“还能怎么,手下败将,愿赌服输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