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弘听见她回答,接着道:“巧巧姑娘也在场么?”
说罢,他觉得自己语气稍嫌不客气,笑道:“我看张师姐命人送来清露与糕饼,想来巧巧姑娘是颇受宠爱的,说不定就跟随在师姐旁侧,言传身教。”
曹巧巧心思简单,听她夸赞,略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巧巧算得了什么,老师座下最受宠爱的弟子,非大师姐莫属,不过……验尸那天,我确实在老师身边,怎么了?”
方程弘眼前顿时一亮,压下心底的振奋,用尽量平稳的语气,看似不在意地问道:“呵呵,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古姑娘身上的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吧?”
曹巧巧觉得奇怪,点头道:“早前何监副不是说了么?”
“呵呵,”方程弘一笑,“是方某没有见识,怎么都好奇,是什么样的宝贝,能让这么一个致命伤口说痊愈就痊愈了?”
曹巧巧点头表示赞同。 方程弘见状,眼珠一转,睫毛微颤,问道:“真痊愈了?连点疤痕也没留下?”
“没有,古姑娘的伤口本就不大,监正的飞剑锋锐,只在她胸口正中心留下了一竖切口,光滑平整……” 曹巧巧突然住嘴,却是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尊重古亦绿,毕竟这是别人姑娘家衣衫底下的事情。 方程弘听她形容,目光微凝,假意没有听见,一脸倾佩地问道: “我听说咱们这位李监正,斗战才情极为出色,初入金丹便可以打服来参加八派议会的癸山府弟子,想来他的剑道造诣定然不弱?”
李澈才功成金丹多久,用“造诣”一词来形容剑道水平实在是夸张了,这点方程弘自然清楚,不过是他另有用意而已。 曹巧巧撅了撅嘴,瞟了眼天花板,摇头道:“造诣不造诣巧巧不清楚,我没机会也没本事与监正交手,但天赋想是很好的,从伤口就能看出来监正的剑意不凡,杀伐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杀伐果决,毫不拖泥带水……方程弘无声呢喃了句,若有所思。 曹巧巧见他沉默,便道:”前辈,您还有事么?若没有,巧巧先回去了?”
“好!”
方程弘回神,拱手谢道:“多谢巧巧姑娘,搅扰了!”
多谢……谢我何事?曹巧巧心中疑惑,摇头道:“多谢方前辈才是,替我们把守在门口。”
说罢,施了一个福礼,轻轻把门阖上。 方程弘笑笑,但明显还是有些出神,似乎陷入在某些思绪中,面对着关着的们,久久没有挪动步子。 颜沛皱眉道:“方前辈,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他又压低嗓音唤了一声,“方前辈!”
“哦?”
方程弘回神,扫过他妖异的双瞳,笑道:“没事,不枉我强留在这里,总算有了些收获。”
颜沛忍不住问道:“什么收获?”
方程弘没有理他,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凳子上,摇头道:“你小子和李澈关系不差,指不定我前脚和你说了,你后脚就去告诉人家,不与你说。”
颜沛听了,面色微变,压低嗓门道:“前辈,你当真是在怀疑李澈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程弘扫了他一眼。 颜沛不是傻子,自然能够看出来,方程弘是在怀疑李澈所用的那种奇异毒药,以及古亦绿的死因可能另有蹊跷。 他一向聪慧灵光,要不然也不能让方程弘看重,带在身边传授一身所学。 这件事情由于没有半点证据,都是方程弘自己的猜测,所以他之前从未确信过——直到现在方程弘说自己有所收获。 颜沛搬近了凳子,正色道:“前辈你也太小看我了,遮莫以为我是那种不分公私的小子?您选中我,必定是看中了我身上的某些特质与性格。”
“但此时担心我将前辈你所思虑告密给李师兄,这不就说又明前辈自己看错了眼?前辈对自己的眼光就这么没有信心?”
“好小子!”
方程弘赞了一声,晃着脑袋道:“我自然相信自己的眼光,但你须知人心最是多变,是故我才有所隐瞒。”
他眼里难掩欣赏之色,更还藏有一丝得意,与颜沛盯着对视了一阵,突然笑道:“不过么……告诉你无妨,我看你也不像是外合里差之辈!”
颜沛点头,不喜不燥。 “你可知道,我方才为何这么问话?”
方程弘饶有兴致,自出山门后,第一次像是教授学生一般指点颜沛。 颜沛捏着下巴想了想,说道:“前辈你方才……像是在套话?两次有意无意提起一个话题,而听到古亦绿的伤口以及李师兄的剑意时候略有些异状……” 他抬起头,看到方程弘抚掌而笑,“不错!你观察的很仔细,我方才的确有意无意在引导话题,关注的点也无误,那你可知方才巧巧姑娘所说,究竟代表着什么?”
“这……”颜沛皱眉,面露难色。 “呵呵!”
方程弘摆摆手,“无妨,你能关注到我在导引话题,套问讯息已是超出我所预料,倒不能再多来考校你。”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方才问话,正如你所说,关注点放在了古亦绿的伤痕,以及咱们这位李监正的剑势上。”
“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被害者伤口的形状、切口的不同、组织的变化,是能够看出许多东西来的!”
颜沛神色一凛,坐直了身子,专心倾听。 方程弘很满意他的态度,拇指与食指交搓,缓缓道:“你觉得方才巧巧姑娘的描述,古亦绿身上的伤口,正常吗?”
颜沛想也不想道:“再正常不过,李师兄乃是剑修,又不是使用钝器或者别的法宝,切口自然光滑平整。”
方程弘对此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这是单纯考虑剑刃所造成的切裂伤口,缺少考虑了别的东西。”
颜沛不解。 “你必须要考虑到情境中取!”
方程弘悠悠道:“我来问你,假使你是李澈,你在碰到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颜沛一愣,就要开始思考。 方程弘喝道:“不要空想,将自己代入到情境中去!”
颜沛神色一凛,依言照做,目光微微虚飘。 “我是李澈,我正与周俊、周泰两人生死对阵,将要获胜之际,我一剑劈向周泰,这时候……这时候周泰起了奸计,用灵兽挟持古亦绿,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见到之后,大吃一惊,但我还是……还是……起手落剑,毫不犹豫……对着古亦绿刺去,丝毫没有……动摇。”
颜沛自言自语声戛然而止。 他猛然惊觉到什么,对方程弘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方程弘见他如此表情,即知道这被自己要来的聪慧弟子已经觉察到了异样,鼓励道:“不要受李澈的干扰,按照自己的思路探寻下去!”
颜沛揉了揉眉心,托着下巴,皱眉沉思:“我见到之后,大吃一惊,下意识就要停驻飞剑,但……弯弓没有回头箭,哪怕心神接连,我也只来得及略微改变剑锋。”
“而这样一来,我在古亦绿身上留下的伤口……我在古亦绿身上留下的伤口……” 颜沛猛然抬头,目露惊色,轻喝道:“绝不可能落在正中心,绝不可能切口光滑平整!必然会出现歪斜,受力不均!而且……” 他顿了顿声,目露难以置信之色,“而且……这种情况下,我出剑又要如何保持自己一贯的风格呢?又怎会如巧巧姑娘所说那般杀伐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没错!”
方程弘赞道:“你悟性真的很高!”
若果说以前颜沛只是从别人地方听过这位方前辈的事迹,那么今天,他头一回生出了敬佩之感。 “哈!不须如此!”
方程弘看见颜沛充满佩服的眼神,摆了摆手,“方某未入道前,其实是县内的捕快,虽然有些声名,但这断案手法其实在红尘颇为常见,不值一提。”
颜沛却摇头,坚持道:“哪有这般容易,红尘世俗用的什么手段?我们道门中人又是什么办法,哪能等同论之?”
方程弘点头,算是受了他这一记夸赞,正要说话,颜沛却又沉思了下去。 见状,他不予打扰,含笑静等。 “我与周氏兄弟斗在一起,逐渐落了下风……我见势不妙,拿出来了我得自御虚魔洞渊狱鬼界内的一种毒药,随后……随后就,一转攻势!让周泰不得不出手挟持古亦绿?”
自言自语到最后,颜沛反问自己,却是想到了此前问话李澈时候,方程弘提出的疑问。 这回他不带半点四人情感,客观考虑,从中切身感受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颜沛问道:“方前辈,这……李师兄的毒药究竟是何来历?能有如此成效?”
方程弘耸肩道:“谁知道呢?等门内的毒道大师来吧,我们看不出究竟,他势必能有所得。”
颜沛目露犹豫之色,缓缓点头。 李澈自然不知晓有人在对自己剖析评判,他此刻好不容易静定下心神,既没有休歇,也没有修炼,仰躺在榻上,出神地盯着头顶横梁。 …… 次日,巳时一刻,闻良敲响了房门,轻声唤道:“监正,门内派来的人到了,都在观星楼外等您。”
“好,我这就下楼,”李澈心中一紧,起身用凉水洗了把脸,套上衣袍,穿上短靴,推门而出,从顶层露台缓缓升空。 他虚立在观星楼上空,稍一低首,便看到观星楼正南大门外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闲话聊天,其中有何朋尚,有方程弘,还有几个楼内管事的金丹修士。 李澈整理了下心绪,知道自己再躲避也没用,与其畏畏缩缩加深他人奇疑,倒不如大大方方去面对,咬了咬牙,就按落遁光,直落大门外。 “监正!”
何朋尚早就见到了李澈的遁光,在他落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提前拱手招呼。 李澈站稳,朝何朋尚与在场几人拱手道:“诸位,李某来晚了!”
众人连连摆手,你一句我一句,言称他客气。 李澈这时才把目光一扫,认清了场中的几人。 除了何朋尚、方程弘以外,此处另还有三人,俱是金丹修士。 当中乃是一个满头华发,颔下银须如瀑的老道人,五官圆润,耳垂及肩,看去极为祥和可亲。 左边一人,棕袍皮靴,身量瘦长,一头青绿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嘴唇发紫,细长病态的双手上,每一个指甲盖都涂满了斑斓的色彩。 右边一人,乃是一个满脸带笑,眼睛微眯的青年道人,抿着嘴巴也不说话,只是顾自打量四下。 他在三人中看去最为敦实的,但人不可貌相,却俨然是三人中唯一的金丹后期修士。 “呵呵,监正!我来为你介绍,”何朋尚摆开手臂,指向华发老者,“这位是罗桦罗师兄,乃是今次领队之人。”
罗桦笑道:“下来几日要搅扰李监正了!”
李澈见礼,打过招呼,笑道:“何来搅扰一说,你我都是为的宗门。”
“来来来!这位你应该认得?乃是镇远殿的鲁墩鲁师弟,呵呵,监正,鲁师弟入道比我等都要晚,但却走在了最前面,堪称天资过人。”
何朋尚朝鲁墩微微颔首。 李澈才进镇远殿多久,便直捷被派出来了执行任务,哪里知道这么一号人? 好在鲁墩先开了口,“这何监副可不知道了,李监正大概率是不认得我的,许多弟子听说颜掌教的弟子转来了咱们镇远殿,都想要来结交一番。”
“鲁某也不例外,怎奈何还没见到人,就听说李监正被外派了,却没这个机会,可惜可惜!”
他的声音浑厚稳重,自然而然地就让人心生好感。 李澈拱手笑道:“何来可惜一说?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昨日方叹可惜,焉知今日就有转机?”
这话说的,李澈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对方听,还是说在安慰自己。 鲁墩一愣,抚掌笑道:“谁说不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