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李澈起身,回到三十一层的起居处,简单洗漱后,给自己泡了一壶清茶。 他收拢思绪,将自己的心神集中到眼下“云晶”上来,在心下将此事已知的来龙去脉做了一个回顾。 指尖敲打在桌案上,思绪飘摇。 从进入升云小界开始,云晶第一次出现在那洪城礼手上,再到出界后,松良骥与何季同一同出手将在场使用过云晶的弟子拿问…… 这之后便暂时没了云晶相关的消息,直到他欲拜颜真人为师,后者将他派往安信赵氏调查云晶与此一族的牵扯…… “唔?”
李澈眉头一皱,突然想起来十分重要的一件事情。 若他没记错,颜真人当初在他动身前往安信赵氏之前,是告诉过他,这一粒粒云晶,本身是用废弃的灵石来承载内里那如棉絮一般的灵机的。 当初他并没有很在意这一讯息,直到后来他在赵氏的藏书阁里发现了那本《阵禁野说》,上面记述了一种能够将法力、灵力渡注入空白符纸或是废旧灵石内的法禁。 虽然那本书上提到,这种法禁是用来给一些小型法阵充能补足灵力,使其运行自洽,而不须人为参与的一种手段。 但当初他看到第一眼,就知道云晶八成是用这一手段制造,也正是那时候,才回想起来颜真人告诉过他云晶是用废弃灵石收存灵力所制成。 在那之后,他揪出来了赵由意所带领的赵氏派系与云晶之间的细末。 李澈抿了口茶水,心说道:“如果说云晶是由废弃的灵石所制成,那么以其数量,刘氏绝不可能先大摇大摆四下回收废弃灵石,再按批次去制作。”
这太过零散,动静太大,绝瞒不过有心人窥探,只消稍加调查,刘氏所谋筹便就一清二楚,而绝非如今这般难以寻究。 其次也太过费时费力,一粒一粒灵石回收,若说体量小些还好,刘氏族内的灵石花销或许就足以支撑云晶制作。 但以眼下体量? 前回宸虚派内就有不知多少宗族因为此事被牵扯出来,一家两家还好,如此多的数目,这合计出来的量早已不可小觑。 仅凭刘氏族内平日的用度花销所产出的废弃灵石,绝难满足云晶的制作,势必还有别的办法获取这种原材料。 李澈自问若是由他来主持此事,最方便、最省时省力的办法…… “灵石矿脉?”
李澈指尖突然停止敲打,心头一动,站起了身。 他在房内来回走动,心里忖道:如果由我来主导云晶制作这件事情,首要考虑的问题,肯定是得有充足的灵石来源。 若然如此,又有什么地方的灵石能够比灵石矿脉更充足的呢? 但假如这般考虑下去,又有一个问题来了——我要的是废弃的灵石,将炼化后的特殊灵机导入内里。 那一块本身天地灵机充足的完好灵石,怎么能够变成废弃灵石呢? 自然可以靠修炼、法阵、禁制、炼器、炼丹等等各种办法将之吸化,使之变成废弃灵石。 但十块?一百块呢? 又或者,堆积成山的灵石呢? 又该怎么办? 且废弃虚空的灵石易得,内里这许多天地灵力又该怎么处理呢? 李澈沉吟了会儿,走动的步子徐徐停缓,眼神逐渐放亮。 他走到书桌前,提笔飞速写下了一纸书信,摇向了房内的玉铃。 不旋踵,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监正!”
“进来。”
李澈应声抬头。 一个执事弟子低首走了进来,微微躬身。 “把这封书信交给齐罗国二皇子齐由宏。”
李澈挥手,将书信凌空推送过去。 “是!”
执事弟子双手接过,躬身告退。 李澈颔首,静坐着不再言语,眸光闪动。 …… 午时。 居室大门被敲响。 李澈睁开双眼出定,“门没锁。”
吱嘎。 晨时送信的那名执事弟子回转,双手抱着数十几册厚厚的书卷推门而入,“监正,这是您要的东西,齐由宏都整理出来了。”
“辛苦你了。”
李澈起身,走近接过了所有卷册。 执事弟子躬身,“弟子先告退了。”
李澈点头,待他走后,捧着卷册来到了书桌前。 他取来最上面的一册,翻开后,细细翻读起来。 “永盛两年,溱州黄土灵石矿脉,日产百石,八成数上缴宸虚,一成半数收归国库,半成作酬付与当地孙氏、黄氏、方氏。”
这赫然是一本齐罗国记录官家所管摄的灵石矿脉开采情况的卷册! 底下是一些具体的数据记录,有关这座溱州矿脉自开采日起,每日出产的具体数目,当日监工的是由哪一官家部门带领,又是孙、黄、方哪一家,哪一人配合办事。 最后又是当日开采的这批灵石具体交由给了谁人,官家是谁负责运输,孙、黄、方又是谁人来接运,而宸虚派又是派谁将这八成的大头给取走。 一步一步,事无巨细,白纸黑字记录的一清二楚。 李澈一页页翻看,没有遗漏半点。 他的想法很简单。 假若刘氏真的参与到了云晶的制作当中去,那么首要条件,即是找到一个能够便利自家作事的“工坊”。 这座“工坊”,其余条件都是次要,最重要的即是有足够的灵石提供。 正如他此前所想,有什么能够比一条灵石矿脉更能够满足这一条件呢? 齐罗国也算物产富饶,凡俗用度且暂不说,境内光是可供开采的灵石矿脉都有十数条,绝大部分至今都还在作业,只有数条已经枯竭。 这十数条矿脉占地广博,有些在地下横亘连绵数州,有些从山川江河穿流而过,一条矿脉仅从一个入口开采根本无法竭尽,故而每一条矿脉都有数个乃至十数个开采口,以便作业。 李澈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其中的猫腻,或者说不正常处,从产量入手。 他翻看不止,看得极为细致,到了关键地方还要停顿下来细细思索。 一本翻阅完毕,他再又取来一本。 “永盛一三年,百桉城大原山灵石矿脉,日产三百石,九成数目上缴宸虚,一成数目收归国库,正月初八起开矿。”
…… “永盛一三年五月初八,产数三百一十九石,二百八十八石交由宸虚派仙师宫白,三十一石收归国库。”
底下是这位叫做宫白的仙师所戳记的印信,来自宸虚派广源观,以及齐罗国户部尚书所签授的文书,左右各一份,封贴在卷册上。 …… 一连翻看了数本,正觉枯燥,想要新泡一壶茶去顶层透会儿气,李澈忽然看到了些他感兴趣的内容。 “高景二十三年,澹州青原山灵石矿脉,日产千石,九成数目上缴宸虚,半成收归国库,半成作酬交由建安刘氏,三月初五正式开采。”
“高景二三年四月三十,产数九百五十八石,八百六十二石上缴宸虚,四十八石收归国库,四十八石付与刘氏。”
“宸虚派广源观公孙鸿仙师缴收,户部侍郎曹雅志收归,建安刘氏刘图古受付。”
底下照旧,是三封印信与文书,各有宸虚派广源观、户部尚书、刘氏族长的戳印。 翻过这一页,有趣的来了。 “高景二三年五月初一,澹州洪涝,谯江江水倒灌,数条矿道被淹没,部分农工死伤,开采进度迟滞,当日未出产。”
“高景二三年五月初二,刘氏仙师施法牢固矿道,开采正常进行,受限于上工人数,当日仅出产两百一十五石,一百九十三石上缴宸虚,收归国库一十一石,付与刘氏一十一石。”
…… “高景二三年五月十六,澹州洪涝再起,谯江江水倒灌,汹涌奔溢,青原山灵石矿脉所有矿道皆被淹没,大量农工死伤失踪,开采暂停。”
“高景二三年五月廿七,澹州洪涝消退,建安刘氏在澹州城外布粥派米,设立临时居所,救灾事务暂告一段落。”
“然则,青原山灵石矿脉工作再启时,大量农工罢工,直言此处矿脉受有诅咒,洪涝来犯,一江之隔的广吉山矿脉半点无事,唯独此处死伤无数。”
“户部提高工钱,刘氏加大人手巡视,保证矿道稳固,却依旧没有农工愿意上工,几乎所有的农工赶往广吉山灵石矿脉。”
“高景帝下令青原山灵石矿脉暂闭,将此处户部官员与农工调往近几处矿脉。”
…… 这卷青原山灵石矿脉的录册,可以说是这一堆卷册里最薄的一本。 李澈初入手时,还以为是这一处矿脉规模较小,早早开采完了的缘故,故而没有多少内容可记述。 却不曾想到,这是他翻看至今,产量最大的一处矿脉,在开采前期居然就能达到日产千石的规模。 而在这座矿脉里发生的事情也有颇多蹊跷。 高景二三年,距今大约二十余载。 这一年的齐罗国风调雨顺,处处祥和,士农工商各层级百姓安居乐业,极少有听闻哪一地发了旱涝等天灾。 而这一场洪涝正是当年唯一的一场天灾,这也是为何那些农工说这里受有诅咒的缘故。 别的地方都好好的,哪怕来了灾害也毫发无损,你这地方一次也就算了,还两次,仙师作法都没有用,你说不是受诅咒是什么? 升云会的腐败在宸虚派延续有近千年,有人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与路子藉此进入内门。 而云晶的具体出现时间如今已暂不能得知,但想也就是这近些年的事,是一种比较新颖的舞弊手段。 假如这座青原山矿脉就是刘氏的“工坊”,时间上粗算来,倒也能对的上。 更有趣的是,澹州所在,就位于建安七百余里外,乃是最靠近齐罗国天子的几座州城之一。 事件、时间、地点…… 从这三者看来,这座青原山矿脉确实有许多地方值得推敲,刘氏若果真在背地里搞些小动作…… 此地有很大的价值前去一探,看能否发现什么。 李澈合拢卷册,起身泡了杯热茶,坐在书桌前双目微微出神,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复又开始翻阅,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直至天色黯下,他才把所有的卷册看了个遍。 沉吟良久,他记下了几个可能是刘氏制作云晶的工坊所在,起身摇响了玉铃。 敲门声响起,执事弟子推门而入,躬身道:“监正。”
李澈扫了他一眼,问道:“你叫做什么?”
这弟子抬头,却是个身量不高,神色沉稳的青年男子。 他五官平常,唯有一对眉毛粗黑,双目炯炯有神,把身子躬得愈发低矮,回道:“弟子闻良,安平闻氏子弟。”
李澈点头,“何监副人呢?”
闻良恭敬道:“何监副今晨一早就带着数名师兄去了刘氏,至今也还没有返转。”
他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具体为何而去,何监副不曾与弟子提起过,故而弟子也不清楚,监正勿怪。”
“嗯,”李澈颔首,没有多问,转是一指书桌上的卷册,“闻良,我且问你,今日你领回这些卷册,除了你与齐由宏,知道此事的人多否?”
闻良看了眼书桌,摇头道:“并不多,这些卷册本就是机密,收录在户部的藏库内,寻常人接近不了,听二殿下说,就连他也周转了两道关系,这才入手。”
“且这些卷册都是其手下一名叫做冯贤的道人出面讨要来,除了相关必经的几个官员,绝没有旁人知晓。”
“冯贤……”李澈脑海里浮显出一个神色淡然的年轻道人模样,暗自点了点头。 此人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经由那日血鬃老祖闹事这一出,他还是相信此人办事的牢靠程度的。 “好!你把这些卷册都原路奉送回去吧,切记,不要闹出动静来,不仅齐由宏不好做,我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你小心些办事。”
李澈郑重说道。 闻良应声。 李澈起身道:“我下来要出门一趟,假若何监副回转寻我,你与他说一声,我少则一日就回转,多则数日,让他不虞担心。”
闻良一怔,连连点头,收起书卷,推门而出。 李澈紧随其后,出了居室外,直奔顶层露台,纵起剑光,如流火一般就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