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具尸体。一具硕大无比的尸体。因为这不是人的,而是战马的。高顺被杀之时,吕布奋力将高顺尸体于曹营之间带走,但是在自己的营帐之中,为此更加疯狂的是陷阵营将士,而非吕布。吕布与高顺一起从微末发家,到如今,高顺的死,吕布悲恸、难过,却并不疯狂。外面,整个夜色慢慢的退却下黑暗之色。东方,一抹晨曦悠然而起。有句话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是初春的早晨,黄河之水虽然浑浊,却为活水,而非天降雨水或者一些死水造成的洪涝,因此这早晨,空气很清新。吕布站在尸体面前,感觉这似乎是他这辈子闻过的最清新的空气了。他或许不懂什么叫空气,但是却会呼吸。那种凉凉的感觉被吸入鼻腔,明显能感觉到顺着胸腔进入胸腹,然后再悠悠然吐出一口浊气。他在此地,已经待了很久。一开始是站着,后来是跪坐着,所以从后面看起来,吕布就似乎是跪在这匹战马的面前。一些工作,被他交给张辽、郝萌等人去处理,但是这一夜,几乎没有什么太好的消息传来。赤兔死了。侯成死了。成廉也失踪了,到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至少尸体还没找到。他麾下的将领,目前仅剩下张辽、宋宪、魏续、郝萌,曹性等几位了。张辽等人也救了一些人,而且其中也有一些愿意加入吕布麾下,他们之中,有人虽然年岁已经四五十,却嚷嚷着必须要加入并州军,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杀曹操。只有共同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才能相信那些人同仇敌忾的勇气。一场洪水,并州军残了。但是濮阳城也几乎被冲掉了半座城池,至于死了多少人,吕布不知道。或许如果此刻让曹操查探濮阳户籍,或许它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数字,但是对曹操来说,这些尸体,不过只是冰冷的数字,因为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吕布跪坐着,一言不发。东方,太阳跳出来。照在赤兔的尸体之上。阳光照在它如同火焰一般的毛发上面,映在吕布的眸中跳跃。这个横躺在地上的战马,浑身上下,反射着阳光,比火炭还要赤红,虽然上面被洪水冲刷,却没有黏连上任何的脏物质,浑身上下并无半点杂质。也无半根杂毛。一丈长,虽然躺着,却依然昂首。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吕布闭上眼睛,低垂头颅,任由自己的头与赤兔的头抵在一起。吕布能感觉到,赤兔身上的温度有些低了。某一刻,他回想到,当初他在并州时,为丁原战北地,为大汉护中原,他彼时胯下的战马并非某一个单独的个体,至少对他吕布而言,那些战马,只会拖累他的战力。他有一次。力战敌寇数十人,而后敌寇首领追击,他纵马追击,那战马,却体力不支以致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还有一次,因为胯下战马,吕布几乎身死当场。吕布知道,自己早晚会死。赤兔也一样。但至少不是现在。但至少是死在战场上。至少死的昂扬。他摸着赤兔的马头,如同往日一般,抚摸着它的鬃毛。赤兔并未合眼。吕布低声道:“我知道,你死不瞑目。”
高顺死,他悲伤。侯成死,他也悲伤。成廉失踪,他还是很悲伤。但那些悲伤,甚至比起战马,令他此刻的情绪有些平静了。或许这些动作被麾下将士看到心里面会不舒服,或许甚至会造成哗变,或者麾下将士有人会嚼舌根,说某些将军还不如战马。这些吕布都清楚。但是他就是不想动。没人意识到,赤兔对他意味着什么。丁原那里,他是一个不值得拥有兵权的打手。董卓那里,赤兔不过是一个随意赠与的物品。只有吕布知道,他和赤兔,才是惺惺相惜。外名如何?牲畜如何?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本就是天下无敌。吕布的眼泪,是因为他很清楚,他自己死了一次。从没人意识到过,他吕布,与赤兔才是这世间最超然物外的那一个,只要给我战场,我便皆处可去!!他就是赤兔,赤兔就是他。可……憋屈啊……吕布的眼泪滴下来。赤兔若是有情绪,此刻又该怎么做?如果自己死在了赤兔前面,赤兔又会怎么做?吕布想不出来,他本来就不会想东西。但他会动作。他站起身,抽出腰刀,将赤兔马的尸体如同庖丁解牛一般解开,杀掉。他一直没有为赤兔合眼。将马骨拆下,每个关节。只是他只掉了一滴泪。马骨健硕。恰可为刀。赤兔不会死,赤兔会和吕布一起等着杀曹操。远处,张辽等人一直想要汇报消息,见到吕布动作,却没人敢过去。直到陈宫到了这里。洪水顺势而下之后,虽然还有水,却已经不是急流,由于濮阳的地势,这些洪水也已经漫卷过濮阳城,继续往下游而去。所以陈宫下了山。他遇上了并州军,但是当并州军知道他是陈宫之后,什么都没敢做,一边将消息传上去,一边看着陈宫去哪里。陈宫倒是悠然自在,问了下吕布位置,前去找寻吕布。只是后面的并州将士是能听到的,因为陈宫一直在叹气,悠长,似乎在叹息这人间惨剧。………吕布不远处,陈宫与张辽在一起。“将军,心情不好。先生真的要过去?”
张辽有些犹豫的问,吕布脾气大,他们这些老兄弟们都是清楚地。“有何不可?”
陈宫反问。“麾下将士死亡失踪,将军肯定心有不甘。”
张辽低声道。“不甘又如何?”
张辽闭嘴了,你爱干啥干啥吧,我不说了还不行。陈宫往前,走到了吕布的身边。赤兔已经被吕布给拆的透透的。陈宫刚想说话,吕布却率先开口了,“能不能去帮我拿一个火折子。”
陈宫的话被堵住,去找火折子。等到陈宫找到火折子的时候,张辽也送来了一些干柴。吕布点燃了火,将赤兔的血肉,一点点的放入火中。陈宫问:“将军拆马骨?所求为何?”
吕布问:“马骨我知道可以杀人,能做刀吗?”
陈宫道:“见所未见。不过我曾有所耳闻,在一些蛮族或许能将马骨制成兵器,不过是不是刀,说不好。”
吕布点了点头,道:“不重要。”
陈宫哑然,心道那你问我做什么,但是他还是有些好奇,问道:“将军是要做刀?”
吕布嗯了一声,道:“赤兔最爱战场,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觉得它爱杀人。它站不起来了,我帮它杀。”
吕布将骨头递给陈宫看,一个一个的。“这是夏侯渊的。”
“这是曹洪的。”
“这是曹仁的。”
“这是曹丕的。”
“这是曹什么来着?”
吕布问陈宫,“你在曹操那里这么久,他麾下还有什么人?”
“不过也无妨。”
吕布眯起眼睛,将马头递给陈宫,攥拳的手张开,上面是一双眼睛。“陈公台,这马头,我留给曹操。”
陈宫轻笑,道:“你怎么杀?”
吕布歪头,道:“先生教我。”
陈宫问:“曹孟德是不是以为我叛了?”
吕布笑:“我骗他的,他信了。”
陈宫道:“所幸我妻儿无事。”
陈宫问:“将军志向何如?”
吕布抬头,眸光如火,似赤兔之焰。“不灭曹操,何谈志向?”
陈宫道:“将军心思干脆。”
他补了一句,“我就喜欢干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