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濮水河,曹操一路北上。距离濮阳城越来越远。曹操却一次都没有回头,反倒是荀彧,在后方驻足了很久。眼见着那如同汪洋的洪涛,将城池变作沼泽。荀彧骑着战马追上曹操。“主公,濮阳城已经被濮水淹没。”
这是荀彧眼睁睁看到的事实。“文若。是某之错。”
曹操低声道。荀彧有些哑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曹操的话。“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不想让我淹了濮阳城。”
曹操道,“但我不得不如此做,我不淹,我逃不掉。”
“我知道。”
荀彧道。他可能是最懂曹操情绪的那个人。曹操之前从洛阳开始,辗转多地,等到最后,才在袁绍的支持之下拿下了东郡作为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些日子,也是荀彧投效曹操的时候,他比谁都清楚,曹操对于这东郡濮阳,付出了多少。可惜了。事情到这步田地,非曹操所愿。那些百姓是无辜的,这是荀彧一直自己过不去的坎儿。但他也清楚,曹操没得选。“文若知道就好。”
曹操沉默。心中情绪无处发泄。他满腔恶意,不知与谁人诉说。父子被杀,大将被斩,根基被破,他不得已下令,自己淹了属于自己的濮阳城。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曹操最真实的情绪。战马踢踏声响起。曹操忽然道:“子丹呢?”
曹真的尸体被曹操火化之后,给带了出来,在濮阳城,曹操甚至没法埋葬他。这个时代大都是土葬。但曹操既有掘濮水之意,自然不会土葬曹真。他火化也是为了便于携带。曹真为曹操自刎而死,却什么都没换来,只换得了曹操与吕布的决裂。不知道若是曹真泉下得知,会是怎样一种情绪。“主公。”
很快,有人曹真的骨灰盒送来。“主公要做什么?”
程昱在一旁问道。“忽然间想起一事,我想回去一趟。”
曹操道。“主公,我们没时间耽误,而且濮阳城,也已经没了。”
程昱道。曹操这次没有听程昱的话,而是在夏侯渊的护卫下,率领几十亲卫朝着濮水奔驰而去。程昱还想说什么,荀彧拦住了程昱,“仲德,让主公去吧。”
“主公应该是想要做个告别。”
………濮水河岸边。曹操看到那些洪流向着另一侧的方向滚滚而下。夏侯渊随行左右。“妙才,你看看你这濮阳城。”
曹操顿了顿道,“今夜不知要死多少人。”
曹操开始伤春悲秋。“他们对于主公,还是不一样的。对吧?”
夏侯渊道。“我一开始以为是不一样的。”
曹操的神情有些凝重,然后看着夏侯渊道,“我本以为,我是为了这大汉,为了这天下百姓。可现在看到这濮水将并州狼骑淹没,我心中却有些畅快……至少,畅快大过悲伤。”
曹操握了握手中的马缰,吐出了一口浊气。身后的亲卫们没有杂乱的声音,气氛有些沉闷,那些战马,看着那滚滚的洪流,似乎有些害怕,不安的刨动着地面。“妙才懂我在说什么吗?”
曹操问道。夏侯渊不解。曹操道:“直到今日,某曹孟德,才方知我是我。原本我以为,为了这大汉,我能去死。哪怕董卓长刀加颈,我也不会有半分胆怯。今日我才知,那不是我。”
“若是那时候我愿意去死,我就不会逃离洛阳。”
曹操低敛双目,“我会用我之血,唤醒那些与我一同,痛恨董卓暴政的人,虽然当时的我人微言轻,但是这样的人多了,总会有人甘愿赴死。”
曹操轻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自己。“可我逃了。我与袁本初等人一直以皇权为重,当见到董卓权倾朝野之际,我们却做了相同的决定。换了现在的名声。”
曹操道,“我之前一直被这声名所累,以满足我内心的那些欲望。可这濮水决堤之后,面前这水流,却让我冷静下来。”
“为了杀吕布,为了杀焦杰,我甘愿付出一切。”
曹操道。有些话曹操没办法和荀彧说,现在对夏侯渊说起来,却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妙才。你可知我麾下众人。谁最懂我?”
“戏军师?”
曹操摇了摇头。他看向已经被洪水淹没的濮阳,道:“是陈宫。”
曹操眯着眼睛,他没有带走陈宫的家眷,不是不想,只是不甘。陈宫背叛了他,他没有杀其妻儿,已经是顾念旧情了。“陈公台最懂我,所以他叛了我。”
曹操眯着眼睛,吕伯奢的那件事,一直是他和陈宫心中的刺。夏侯渊有些诧异,最懂你所以叛了你,这是什么道理?他愣了愣,但是没有开口。曹操看着下方漫卷的洪流。将手中曹真的骨灰洒在了这河流之中。很快,骨灰消失不见。“子丹,你父当时为救我而死,此番,为了救我,你先受断臂之辱,后自刎而死。此番滋味,唯有我曹孟德内心自知。”
他垂目良久,默默在心中道,“心中感念,今日我曹孟德不再赘述。这大好河山,他日我来取,你父亲看不到的东西,你要留下,亲自看到。”
“子丹,为父会回来的。”
洪水滔滔。曹操纵马而回。此番北上。天下再无我曹孟德所念之人,所忧之事。“世人负我!”
曹操咆哮着,骑在自己的战马上朝着夜空声嘶力竭,发泄着胸中的郁结之气,后面的话曹操没有喊出来,而是朝着自己自言自语,道,“那我便杀遍这世人!!”
………陈宫的战马飞速奔跑。洪水没能追上他的速度,在北城前的一个高耸的山峰,半山腰处有一座寺庙。两汉交际时候,佛教开始传入内地,到东汉末年,佛教在各处城池,虽然不能说随处可见,但是人们至少看着不会太奇怪。半山腰处。陈宫敲了敲庙门。很快,有一个和尚将寺庙的门打开。陈宫道:“老丈,濮阳城发洪水了,可否让我等入庙?躲一躲?”
那和尚被陈宫所言吓了一跳,急忙将陈宫等人拥入庙内,问道:“这春季多旱,为何会发洪水?”
陈宫在门口处站了站,往下看去,山脚下,已经涌上来水流。“我也不知。”
陈宫摇了摇头。他不想多费口舌。月光已经开始渐渐地往西走去,那光亮都有些残余了,月光萧瑟,面前的洪流,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从半山腰看过去,直到能看到的火光都消失在陈宫的视野之中,陈宫的满脑子都没有情绪和念头,只是下意识的捏了捏拳头。人声马嘶,入不了陈宫之耳。他整个人陷入空洞的状态,浑然不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将手心掐破。有血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