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的员工，干了这么些年，一直到再也干不动了，才从厂子里离开的。今年厂子里遭受危机的时候，那位老人家还拿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一半钱过来，问能不能帮上点忙。我当时没要。她那些钱，在当时其实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再说那时候我也没信心把厂子挽救回来了，何必又让老人家的钱打水漂呢。”
“但这份情分，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所以在知道厂子的危机度过去之后，老人家领着包旻过来求我给安排一份工作的时候，我就直接答应了。不过包旻因为这边，”陶欣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角处，“这孩子就一直挺自卑的，来厂子里这么些天也不怎么说话，没什么朋友，我想了又想，才想到管仓库这么个不太用跟人交流，能最大程度避免跟人接触的工作。这段时间我也观察过，他工作做得挺好。人比较较真，工作起来也仔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出过错。至于以后，我想着就慢慢来吧，说不定哪一天，这孩子就不会那么在意他那块胎记了，在厂子里也做熟了，到时候我就问问他愿不愿意调到别的部门工作。毕竟他人才刚刚二十岁，有无限可能的年纪，总不能一辈子都窝在仓库里。”
“包旻？”
黎漫漫扭头看了眼已经走出食堂，这会只能透过窗户看到的那道快要消失的高瘦背影。“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有时候性格上面的转换，也不是潜移默化就能影响到的，也有时候是逼出来的。”
陶欣听得整个人一愣。“逼出来的？”
黎漫漫就这馒头喝了口白菜汤，“我听你方才这么一说，大概就能猜出来，包旻应该从小就是因为脸上的那块胎记，一直都是这种很是自闭不跟外面的人接触的性格。这种性格，你指望他被周围的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来改变，恕我直言，这不知道该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或许等到人四五十岁，不再那么在意自己长相的年纪，你才会看到。”
陶欣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能够反驳的话来。黎漫漫接着说道：“要是让我来，我会给他安排一个必须要跟人接触的岗位，逼着他去跟人沟通。这么做或许会起到反作用，但我更愿意相信人的潜力是真的可以被激发出来的。你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去改变自己的机会。抓不抓得住，那就是他的事了。”
一顿午饭吃完，陶欣还在思考方才吃饭的时候黎漫漫跟她说的那些话。老实说，她有点心动。但又有点怕起到反作用。有些犹豫不决。黎漫漫能看得出来，但也什么都没说。建议她已经给了，做不做就是陶欣自己的事情。她把锦西服装厂的管理权教导陶欣手上，就不会再插手服装厂里管理上面的事。吃完了饭，又回到办公室睡了会。等起来后黎漫漫就没再让陶欣陪着，她自己单独一个人在厂里四处转了转。办公楼里的各个部门，以及车间里面，仓库，食堂宿舍。在宿舍附近晃悠的时候她还碰上了几个正在玩过家家的小孩。大概是很少见到生人的缘故，黎漫漫这一过来，几个小孩吓得一哄而散。黎漫漫自己也愣了。她应该还没那么吓人吧？好在几个小孩子也就跑开了一会，大概是偷偷看着过来的陌生人没什么可怕的，一个两个的又从藏身的地方出来了。害怕的劲过去了，几个人在黎漫漫面前又继续玩起来过家家。其中一个抱着个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娃娃在过家家的游戏里扮演‘妈妈’的小姑娘，应该是看着黎漫漫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一旁站着，有点可怜，犹豫了一会走过来。“大姐姐，你也是跟我们爸爸妈妈一样在这个厂子里工作的吗？”
黎漫漫低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小不点，点点头。“那你怎么没有工作，还到处晃悠？”
黎漫漫：“······”她居然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有了第一个小姑娘，其他几个小孩没一会也跟着围了起来。黎漫漫看着他们，突然想到：“你们的爸爸妈妈都是在厂子里工作的吗？”
几个小不点里面，除了最开始过来的小姑娘没有点头，其他几个都点了点小脑袋。还不忘给黎漫漫解释：“婉婉一家是刚刚搬过来的，她爸爸在厂子里当保安，她妈妈在家里边照顾她，不在厂子里工作。”
黎漫漫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解释，也就把情况给了解的差不多了。这厂子里面的宿舍，说起来也算是给厂里员工的一个住房保障。只要你不离开厂子，这宿舍你就可以一直住着。甚至是你一直干到了退休的年纪，从厂子里里边退休了，也可以接着住下去。所以厂子里面住宿舍的员工，基本上都把宿舍当成了家一样。有些更是在这厂子里面办得婚礼，这宿舍就是婚房。这些小孩子里面，更有大多数都是在这宿舍里面出生的，从小就是在这服装厂里边长大。黎漫漫这会也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会坚持着不愿意卖掉服装厂了。大概也是因为担心在这厂区宿舍里住着已经把这里当成家的那些员工们。“你们都上学了吗？”
黎漫漫看到领头的孩子不小，就开口问了一句。结果除了小女孩婉婉之外，其他几个孩子全都是齐刷刷摇摇头。黎漫漫挑了挑眉，温声问道：“可你们都已经到上学的年纪了，为什么还没有上学啊？”
“我妈说学校离家太远了，她得工作没办法接送我，让我自己上学放学她不放心，叫我再过两年在上学。”
“离家很远吗？有多远？”
刚才回答的那个小男孩朝黎漫漫比了个十，“我爸说有十里地。”
黎漫漫：“······”那确实是挺远的。她心里隐隐多了一个想法。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婉婉在一旁举手，“大姐姐，我上学了的。”
黎漫漫毫不吝啬地夸奖了小姑娘一声，“那婉婉很厉害。”
“大姐姐，我妈妈就是老师哦，我妈妈说她会教我，过了年我也可以在家里上学。”
其他小孩顿时露出羡慕的眼神。他们妈妈就不会教他们念书。从孩子堆里脱身，黎漫漫回去办公楼的路上，已经把之前在头脑中闪现出来的想法具化成心里的一个模型了。另一边，陶欣在对黎漫漫的话考虑良久后，终于做了个决定。“小佩，”她招手喊过来自己的助理，“你去仓库那边，把负责出库管理的包旻叫过来。”
小佩从进来厂子里就跟在陶欣身边，自然也知道包旻是谁。惊讶了下忙点点头，“领导我这就过去。”
等小佩进了库房，没废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正在盘点库房的包旻。库房里头人本来就不多，库房的主管算一个，入库员算一个，出库员再算一个，还有两个是负责厂区见运输的运输员。厂子里到了年底的时候，仓库这边最大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盘点库存了。其他四个人盘点的时候都是两两在一块，一个负责数，一个负责记，顺便再复核一下看有没有出错，累了还能说上两句话，也不知道无聊。只有包旻一个是单干的。小佩很有经验的只管找仓库里那些很安静的角落，离仓库里的其他人比较远的，一找一个准。“包旻。”
她站在三米开外朝人喊了一声。正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的包旻闻声手上一顿，也没扭过头来，“找我什么事？”
“陶总叫我带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然后小佩就看着前面不远侧对着她站着的那位抬手扒拉了下头发，扭头过来的时候又飞快低下头，抬脚便走，“走吧。”
小佩直觉面前一道黑风刮过。转头就见人走得飞快，忙抬脚追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赶到办公楼，再上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办公室外面。小佩得承认，这整个过程，她都没能看见包旻的脸。包旻站在前面抬手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一声“请进”推门走进去。“陶总，您叫我。”
小佩跟在包旻身后进去，见状悄悄回到自己角落的办公桌后面坐下。陶欣看着哪怕站在她面前，也是微微侧着身子，来保证她看不见另一半脸的包旻，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真心觉得包旻那道胎记其实并没有多难看。其实猛地一眼看上去，真的很像是一片树叶正好贴在了脸上。而且除了那一道胎记，这小伙子是真的长得很不错。身形瘦高，长相也很俊秀。她也听厂子里那些不小心看到过包旻脸的人提起过，没人觉得他脸上的胎记难看。但让人无奈的是，偏偏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不管别的会不会看得到，只要有旁人，就使劲遮着。这遮着遮着也就遮成习惯了，自闭也成习惯了。想到这，陶欣看着包旻包旻开口：“这次我让小佩叫你过来，是通知你一声。明年你返工回来，会从仓库那边调到采购部，担任采购员的职位。”
包旻身形猛地一僵。就连正拿起笔准备写字的小佩也是听得一愣，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自家领导的方向，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听了。采购部主管的是厂子里的采购，大到布料这种原材料，小到他们用的纸和笔，就连食堂那边每天做饭要用的食材，都要经过采购部那边进行采购。可以说，整个厂子里出了销售部之外，采购部是跟人交流最多的一个部门了。领导她居然决定把包旻给调到采购部去，老实讲，她感觉有点匪夷所思。但这会看领导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陶欣接着说道：“我会跟采购部的部长打好招呼，等明年一回来，你就去他的部门报道。所以仓库那边，你需要交接给别人做的工作也要抓紧这几天的时间抓紧给办了。”
包旻没坑声。陶欣也知道他肯定是不情愿，故意冷下脸来，“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小佩：“······”她这会都有点同情包旻了。同样还不解得很。领导怎么就突然下这么一个决定，她这会是真的想不通。“行了，去忙吧。顺便代我跟老太太问声好，等过年的时候，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包旻“嗯”了一声，垂着头一言不发带着满身冷意地出了房间。“砰！”
包旻手扶着墙稳住身形。黎漫漫倒退两步稳住身形。同时稳住的两个人下意识朝对方看过去。黎漫漫这次算是看到了包旻的正脸，哪怕人下一秒就赶紧转过去了。包旻也认出来了被他撞到的人是之前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坐他对面的那个。“对不起。”
“抱歉！”
两人又同时开口朝对方道了声歉。“我方才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有人过来。”
黎漫漫解释了一声，看了眼包旻过来的方向，“你刚从陶欣姐的办公室出来？”
包旻没出声。不过黎漫漫也能从他那一半的侧脸上看出来表情变化了。看来陶欣还是采纳了她的意见。等着包旻从她身侧匆匆离开，黎漫漫也抬脚朝陶欣办公室走过去。敲门进去，陶欣抬头看见进来的人是黎漫漫，忙起身迎上来，“老板您先坐，我倒杯水。”
黎漫漫接过陶欣递过来的水杯双手拿着暖了暖，“我刚才在走廊上碰到之前在食堂见过的那个包旻了。”
“是我让小佩把包旻给叫过来的，刚给他说了等他年后回来，就去采购部报道。”
“采购部？”
黎漫漫忍不住挑了挑眉，“你现在就通知，不怕人过年回家了之后，过了年就不回来了？”
“包旻不会。”
陶欣一脸肯定，“她奶奶这两年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爸妈又在当年那场运动中去了，可以说这祖孙俩彼此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哪怕是为了他奶奶，包旻也会回来的。”
“采购部也挺锻炼人的，那就先试试呗。”
黎漫漫放下水杯搓了搓被暖得热起来的手，“我过来还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老板您说。”
“刚才我在厂子里四处溜达的时候，还到了咱们后面的厂区宿舍，碰见一堆正在过家家的小孩。”
陶欣一听就忍不住笑了，“那些孩子都是咱们厂里头员工们家里的孩子，厂子里也都不拘着他们，除了一些危险的地方不能去，没事了就到处跑。”
黎漫漫点点头，“那现在厂子里夫妻之间只有一个在厂子里工作的多吗？”
这个问题让陶欣好好想了想，最后才摇摇头，“那倒是不多，夫妻俩大多都是在厂子里工作的，只是工作有不同，他们也大多都是在厂子里认识的，看对眼了，就办个酒结婚了，结婚了之后还能申请到更好一点的夫妻宿舍。只有一个在厂里工作的也有，不过应该也就不到五个吧。”
“那不在厂子里干活的那几个人都是做什么的？”
“有两个在隔壁的榨油厂工作，还有一个在铁路局，都是在附近的，毕竟大家平常都在厂子里工作，能活动的范围也就这点范围，找的对象也都是这一片的。还有一个是刚搬过来的，就张群他媳妇，现在暂时还没工作。不过她要是想找工作的话，要是选择在咱们自己的厂子，那我们肯定是优先考虑。不过张群他媳妇以前是个老师，她应该还是想着找个老师的工作，对咱们厂子的意愿不大。”
黎漫漫打了个响指，“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刚才我碰见的那几个孩子，大的都已经八九岁了吧，我一问他们，居然还没有上过学。”
陶欣抿抿唇，“咱们这厂子偏僻，距离学校确实是有点远。”
“所以我在过来的路上就想到了一个应该可以让两边都满意的办法。”
陶欣来了兴趣，“什么办法？”
“厂子里应该有空置的宿舍吧？”
“这个有，”陶欣点点头，“当初建宿舍的时候，我爸就是按着差不多能住两百个人来建的，现在这宿舍也就住了差不多一半，还有一半屋子都是空着的。”
“那就好。这宿舍可以利用起来，挑出其中一两间改造成教室，你刚才不是说张群他媳妇想要找一份老师的工作吗，那么在找到老师这个工作之前，完全可以让他就在咱们厂子里边办一个小班，给厂里这些孩子启蒙。咱们也不白让人家干活，就拿老师该得的工资每月给她发工资，过年过节的福利也跟厂里的员工一样。”
“这办法可行是可行，只是，”陶欣说着看向黎漫漫，眼里有些不解，“老板您怎么突然就想到这个了。”
毕竟这事要不做，也没人会说什么。但一旦做了，那就得负责到底了。还有可能吃力不讨好。“当然是让员工们能对‘锦西’更有归属感。而且教书育人，对咱们这个时代而言，本就是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等到服装厂日后规模扩大，员工更多了，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还能效仿那些国营厂，办个‘锦西服装厂小学’。”
陶欣听着黎漫漫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只觉得心里头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