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风吹日晒满脸沧桑,但立在那里的姿态却如一根永远都不会歪倒的柱子一般。听出陶欣话里的潜台词,黎漫漫也只能开口安她的心,“你放心,服装厂的人事任免权依旧还在你手里,我不会插手,更不会容不下一个曾为人民牺牲过的老人家。”
岑楚在一旁听了黎漫漫的回答,也才明白过来陶欣为什么会突然跟他们介绍起来那位老门卫。毕竟办厂做生意,说到底就是为了挣钱的,自然是不必要的支出越少越好。何大爷老了,脑子也不灵光,还在厂子里吃住,可以说能给厂子提供的作用微乎其微,反而是要服装厂来关照他。怎么算,都是亏本的买卖。之前陶欣是服装厂的头头,说上一句自然没人会敢何大爷走。但现在服装厂换了老板,哪怕她依旧还能管着服装厂,但做主的人已经不再是她了。有了黎漫漫这句话,陶欣才彻底放下心,“谢谢。”
黎漫漫朝她笑笑,“做生意赚钱是根本,但仁义二字无价。”
陶欣心头一动,发自心底地笑出来。她现在有预感到,‘锦西’在这位黎小姐的手里,真的会越来越好。因为它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老板。“老板,我来给您介绍。”
进入到厂区里头,陶欣调整好思绪,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幢三层高的蓝色小楼,“这边就是办公楼,一层是销售和采购,二层是行政和财务,还有个服装设计部,三层是老板办公室还有会议室。”
她这边话音刚落下,就见着从小楼大门里走出来个抱着纸箱子的大姐,愣了下,朝黎漫漫说了声“抱歉”,抬脚迎上去。黎漫漫跟岑楚对视一眼,也缓步跟了过去。“香苗姐,你这是······”陶欣拦住王香苗的脚步,还没把话给问完,看到王香苗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她什么都不用问了。“香苗姐,这个月的工资我还没给你结。”
“不,不用了。”
王香苗本来是打算趁着陶欣不在悄悄离开的,哪成想直接堵在了门口,这会脸上也有些躁得慌,“这个月厂里忙里忙慌的,我总共也没干什么活,这个月工资就不要了。老板,您也好好保重。”
“等一下,”陶欣喊住绕过她就准备离开的王香苗,“香苗姐,我记得前几天你还在办公室说绝不会离开厂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又突然决定离开了吗?”
王香苗抿了抿嘴巴,又忍不住跺了跺脚,纠结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唉,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是老朱,也就是朱世堂,他前两天去了我家里,跟我还有我家那口子说,我们俩要是愿意去他那干活,一个月的工资多给五块钱,我跟我家那口子加起来一个月就多了十块钱。老板,我也知道这事我跟我家那口子做得不地道,但是你看现在厂子里人心惶惶的,车间那边好几天没开工了,我们虽然对厂子的感情很深,但还有家里的老人孩子得养,感情也不能当饭吃。老板,实在对不住了!”
“好,我知道了。”
在不知道王香苗为什么突然离开之前,她确实是迫切想知道原因。而现在知道这个原因了,陶欣又发现自己心里居然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是出奇的平静。大概早在潜意识里,她就已经接受了这份可以说并不算意外的说辞。王香苗抬眼看了看陶欣,又看了眼陶欣身后正走过来的青年和小姑娘,动了动嘴巴,但到底什么都没说,托了托怀里的纸箱子脚步匆匆离开。黎漫漫走到不知道这会在想什么的陶欣身侧站定,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还好吗?”
“我没事,”陶欣笑着摇摇头,“咱们进去吧。”
进了小楼的大门,站在走廊上,透过玻璃看着里面桌椅凌乱只有寥寥三两个人的在忙碌的时候,陶欣还是没能忍住,轻轻开口道:“这段时间厂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离开。方才那位,香苗姐,王香苗,跟她丈夫一起来‘锦西’快十年了。我还去过他们儿子的满月酒。王香苗跟他丈夫都是外地来京城打拼的,当年饿昏在厂子门口,那时候服装厂还是我爸当家,是我爸把他们收进厂子里,给了他们一份工作一口饭吃,一直到现在,一个做车间主任,一个是管着公司的行政和人事,我以为就算别人离开他们也会选择跟‘锦西’一起撑下去的,不过现在看,这将近十年的相处,也抵不过那十块钱。”
黎漫漫把目光从前面的采购部收回来,偏头看了眼正拧着眉的陶欣,“要是在当年,你爸爸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时候,正好‘锦西’碰上这样的事,他们很可能的真会选择跟‘锦西’共存亡。但现在快十年了,恩情会一点点变薄,人心也向来难测,所以任何人离开,都不用意外。毕竟这世上,只要活着,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心,还是为了自己的命。”
陶欣伸手按了按眼眶,“其实这几个部门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去二楼吧。”
到了二楼,一整条走廊走过去,黎漫漫挑了挑眉。相比起一楼还有那么六七个人,这二楼更空。行政部的老大都走了,行政部自然是没人了。至于设计部,厂子里没有订单,也就没有生意,设计部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人自然也走了。财务部,过去的时候倒还见着一个人。她们这边抬脚进去,里头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拿着计算器皱着眉算账的小姑娘忙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迎上来,张口对陶欣叫了声姐。陶欣拉住妹妹的手,把人带到黎漫漫面前来,“小喜,这位就是‘锦西’现在的老板,黎小姐。这是二老板,岑先生。”
“黎小姐,岑先生,这是我妹妹,陶喜,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财务部工作,现在这财务部也就剩她自己了。”
陶喜被自家姐姐介绍的一愣一愣的。她本来以为收购了自家服装厂的大老板怎么说也得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老板,怎么也没敢想会是一个年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小姑娘。差点就让她忍不住想去摸摸她姐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人那么小,靠谱吗?陶欣似乎能察觉到陶喜这会心里在想什么一般,警告地扯了扯她衣袖。陶喜被扯了这一下,对上她姐警告的眼神,忙把眼里的质疑收敛起来,乖乖朝黎漫漫和岑楚打了声招呼,“黎小姐,岑先生,你们好,我是陶喜。”
黎漫漫朝她点点头,“你好。”
陶喜忍不住偷偷又看了眼对面。她这会有点觉得面前这位黎小姐,气场比她姐还有强了。三个人在财务室略坐一会,陶欣抓住空闲问陶喜,“你刚才在算什么?”
“算咱们厂子里总共还剩多少钱。”
陶喜说着偷偷看了眼一旁椅子上正在喝水的黎漫漫,“姐,真没多少了。”
黎漫漫在一旁听着姐妹俩的对话,放下水杯看过去,“现在厂子里所有部门加起来还剩多少人?”
陶欣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回道:“应该是不到五十。”
“四十六,”陶喜报出来一个准确的数字,“对了,王香苗刚走了,现在是四十五。”
“还有四十多呢,”黎漫漫对这个人数有点小意外。这个人数对于一个濒临倒闭的厂子来说,真的可以算得上不少了。“主要还是车间里留下的人多,”陶欣转头看了看从窗户就能看到的后面的厂房,“车间里很多都是从我爸那一辈就在这里工作的老人,干得最长的快有二十年了,最短的也有五六年,那些刚来一两年的这些天里基本上都走光了。而且‘锦西’能在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里坚持到现在,那些老人们也功不可没。前段时间他们还准备筹钱帮我呢,被我给拒绝了。我爸他当年在建立‘锦西’最初,就立了个规矩,绝不拖欠厂子里每一个人的工资。厂子难,他们也难,他们筹集的钱不足以帮厂子度过难关,反而会让他们难上加难。现在厂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他们每天还是准时准点的下班,哪怕不开工,也会过来打扫卫生,整理仓库什么的。”
黎漫漫听陶欣说完,站起身,“走,去车间还有仓库转转。”
这回陶喜也加进来了。从小楼的后门出去,隔了一个大概有七八米的水泥道,就是仓库。仓库的门这会正好没有上锁,等陶欣推开门,黎漫漫看到的就是一个有些空荡荡,但绝对干净的仓库。“仓库是分了两部分,这边是布料材料区,旁边就是成品区,两边都有门可以分开进去,这边是个小办公室。”
陶欣便介绍着便朝办公室里看了一眼。不出意外,管仓库的那位也已经走人了。“郭叔还有林婶早上刚过来打扫了一边。”
陶喜在一旁解释了一声。黎漫漫目光在仓库里头转悠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处仅存的一堆布料上。“那边,就是那些坏的布?”
“是,”要不是黎漫漫伸手指过去,陶欣都不想朝那边看过去,因为每次看她就能想到自己的蠢,“其他的布还有做好的衣服能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这批布不好处理,之前给厂子里的员工发了些,剩下的只能堆这了。”
黎漫漫在她说的时候已经抬脚朝那些布走过去,“这布是出了什么问题?”
陶欣虽然不明白黎漫漫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边跟着走过去边回道:“首先是布料,织得很稀,一扯就容易变形。而且还受过潮,长了很多黑色绿色的霉点,还有颜色也给染坏了。我们尝试过联系纺织厂那边,那边给的回复是最好还是报废处理,首先料子不行,还得洗掉霉点,重新染色,这一通流程下来,差不多都能够再买这么多的一批布了。”
黎漫漫听着点点头,人已经站定在摆放着布料的垫板前。没用黎漫漫开口,岑楚已经伸手那布料上方盖着的防潮布给掀开,又从最上面扯下一匹卷好的布下来。黎漫漫伸手接过,打开。手底下的布料如陶欣所言,果然是一扯就容易变形纺织的时候就出了问题的布料,在添上上头或疏或密的霉点,更让黎漫漫惊叹的是这布的颜色。她很好奇,这种类似于说白不白说青不青还带着点黄的颜色到底是怎么染出来的。这年头的衣服颜色最受欢迎的还是黑色藏青和军绿,这种颜色,黎漫漫想着应该没有人会选择穿在身上。岑楚也是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这颜色,老实说,是真的听难看的。“这布,废了!”
黎漫漫松手让岑楚把布给重新卷起来,“还是先放着。”
岑楚正卷着布呢,闻声猛地抬头看向黎漫漫。“我想想。”
岑楚本来还想劝一句,但想到之前把染坏了的布给变废为宝的那次,又默默闭上嘴。之前那个叫变废为宝,这个如果真能让漫漫找到合适的用途,那就不单单只是变废为宝了,而是奇迹了吧。陶欣站在一边看看黎漫漫又看看岑楚,她充分怀疑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不过这会黎漫漫也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她得好好合计一下。废是不可能废的,她现在很缺钱,什么都不能浪费,这布自然也不能。出了仓库,再往后走,就是整个厂子里最大的一个车间,只不过好些天之前就已经关了。现在还开着门的,是小的那个。他们刚到车间门口,就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陶欣准备推门的时候,被黎漫漫伸手按住了。“等下,我想先听听里头都在说些什么。”
陶欣借着黎漫漫的力道放下手,也微微侧了侧耳朵。里面的声音透过窗户和门缝传出来。“我听说老板把厂子给卖了。”
“不可能吧,老板不是说绝对不会卖了‘锦西’吗。”
“我今天上班看见厂子门口停了一辆轿车,不知道是不是新老板的。”
“这······新老板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那咱们是跟着老板一起走,还是转头跟着新老板继续留在‘锦西’?”
“谁知道,也不知道新老板好不好相处,能不能救了怎们厂子,我这会也纠结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