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綎率兵马围攻沈阳数日,一无所得,遂北上攻打铁岭。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二日,沈阳城,经略府邸,客厅暖意如春。 杨镐将一道奏疏放入信封,盖上火漆,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坐在太师椅上。 他不是天神下凡,这次启用前,还在河南老家“鳏居一室”,无所事事近十年。 对女真的变化、对明方的变化都不太熟,即使当年巡抚辽东,精力也主要放在蒙古身上,对建州鲜有顾及。 对杜松、马林,他又了解多少,朝廷又给了多长时间让他磨合呢? 不要说什么四路大军令行禁止,布置统筹完备,就是把这群南兵北兵调来辽东,凑到一起,杜松刘綎李如柏没有先打起来就算给自己的面子了。 况且,这四位主将,无论是李如柏还是刘綎,亦或是马林杜松,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怪只怪,万历老皇帝怠政多年,明军将领早已断层。 朝廷情况怕真可用“无人”来形容了。 礼科给事中亓诗教所言:“此时朝中见在之人,内阁止一人,尚书止四人,侍郎止四人,科臣止七人,台臣领差在京者亦止十人,总之则不满三十人也”(注释1)。 朝廷缺员之严重,从杨镐的推选,便可见一斑。 按照本朝祖制,辽东经略须从辽东巡抚中产生,至少能做到熟知虏情。 近十年辽东巡抚的任职有:赵楫、张悌、李炳、杨镐、张涛、郭光复、李维翰七人。 其中张悌未赴任,郭光复死于任上不用考虑;赵楫是因为著名的宽奠六堡事件被罢,李炳因为长定堡失事被罢,李维翰正是抚顺失陷待罪人,都不可能;张涛任内发生了努尔哈赤质子事件,再加上本人年纪也大了,万历四十六年年底就死了,也不可能。 这么一排下来,最有可能产生经略的历任辽东巡抚,不就只剩他杨镐了吗。 杨镐收回思绪,将信递给身边一位年轻幕僚。 “石民,快马发往京师。”
茅元仪,号石民,自幼喜读兵农之道,成年熟悉用兵方略、九边关塞,万历四十六年,以知兵之名被任为赞画,随杨经略督师辽东。 “经略,有句话,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茅元仪再次行礼,语气急迫道:“眼下大军惨败,东虏猖獗,辽沈人心不定,若坐视刘綎乱兵蜂起,开原铁岭恐亦将不保,到时圣天子追究下来,经略凶多吉少,不如先招降刘綎,补发粮饷,再从长计议·····” 杨镐苦笑一声:“四路大军,两路败亡,李如柏不知所踪,精锐尽失,辽沈城中能战者,不过区区数千川兵,自保尚且不够,如何能增援开、铁,至于招降,” 说到这里,杨镐将拳头攥紧,砸在案几上: “石民,你还年轻,不知刘贼德行,当年在朝鲜,刘綎蓄养娼妓,与倭寇小西行长频繁来往,以至倭贼不以敌国待之(注释2)。”
茅元仪诧异道:“竟有此事?”
杨镐冷冷一笑:“哼,万历二十六年入朝征倭,川兵粤军在顺天与倭寇大战,陈璘与倭寇在海中鏖战时,刘綎所率步兵不予增援,只在岸上擂鼓造势,顺天攻城失败,都是这刘綎·····” “罢了,都是陈年往事了。”
茅元仪目瞪口呆。 “原来刘大刀竟如此不堪!”
杨镐端起茶杯:“沈辽,铁开,皆为坚城,只要扼守险要,让叛军攻打,待其疲惫,一战灭之,至于招降,那是万万不能的。刘贼既已反叛,便可将其杜松、马林之败,推他身上·····老夫已奏请圣上,到时这赞画之功,少不了你的。”
茅元仪连忙拜谢:“多谢经略提携之恩。”
“不过还须尽快逮拿刘贼家眷,细细拷问,追查同党,刘贼在辽东发难,想必早有预谋,要派锦衣卫查!”
“那是自然,查找同党的事,交给底下那些御史言官去做便可。”
御史出身的杨镐,自然清楚刘綎背后靠着的是谁,若能以此扳倒朝中那些同党,他在朝中的地位也更牢靠。 “经略老成谋国,佩服佩服。”
两人相视一笑。 杨镐一挥手:“去吧。”
茅元仪转身就要离去,客厅大门吱呀声响,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 “大老爷,宽甸那边来人了。”
刚刚躺在太师椅上的杨镐听见这话,立即睁开眼:“宽甸?东路军不是被刘綎裹挟到沈阳了吗?宽甸为何还有明军?”
家丁上气不接下气道:“回老爷,小的不晓得,那人说是来增援的,” “增援?”
“对,是齐千总的家丁。”
“齐千总?”
杨镐猛地坐起,望向家丁,又回头看向茅元仪,茅元仪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认识此人。 刘綎麾下把总以上的将官,茅元仪早已谙熟于心,却从没听过有姓齐的千总。 杨镐从容道:“带他进来。”
家丁匆忙下去,茅元仪在厅内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怪哉!怪哉!东路军不是被刘綎裹挟作乱?怎的还有兵马从宽甸过来?”
杨镐不动神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看再说。”
~~~~~ 家丁带人进来。 一个满脸灰尘的军卒出现在两人面前,他步履踉跄,发髻凌乱。 杨镐见他战袄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开口,士卒便从袖中掏出份信: “小的是齐千总亲兵张潮,三月初三日,刘綎不顾齐千总劝阻,执意撤兵,留下齐千总与我等殿后,齐千总夜袭镶蓝旗,斩杀旗主阿敏,听闻刘綎叛变,星夜疾驰,前来沈阳增援,这是齐千总的亲笔信·····” 杨镐微微点头,幕僚连忙上前,低声道:“我找人问了,确是刘綎的兵,只是这个齐千总,都没听过。”
杨镐颤巍巍接过,仔细看了两遍,脸上表情发生细微变化,轻抚胡须,陷入沉思。 “带他下去,吃些酒饭。”
家丁上前便要带张潮退下,张潮又道:“杨经略,齐千总不日便到沈阳,还请经略早做准备。”
“老夫知道了。”
待“齐千总的亲兵”离去,茅元仪连忙问:“经略,写得什么,这齐千总是何方神圣?”
杨镐将信递过去,茅元仪刚要去接,却听见内庭传来嘻嘻笑声。 “爹!谁写的信?可是刘綎降了?”
两人抬头看时,却是个少女从内庭出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齐胸穿着件素白长锦衣,裙摆延伸到腰际,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身段窈窕。 “青儿,客人还在这里!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少女娇嗔一笑,冲茅元仪行了万福,茅元仪正要还礼,岂料手中信件被那少女劈手夺去。 杨镐见状,怒道:“军国大事,不是儿戏!拿来!仔细打断你腿!”
杨青儿自然不把这恐吓放在眼里,劈手将塘报夺来,退后两步,一边翻看,一边笑盈盈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刘綎的义子啊!想来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救援沈阳?我看他和刘綎是一伙的,想赚开城池!”
“这厮还改了名字!叫齐····” “把信拿来!”
杨镐气喘吁吁,指着女儿大骂,一边四处找棍子。 “爹爹,你老糊涂了,当年刘綎那厮在朝鲜坑害爹爹和粤军,差点害死陈璘将军,这次出兵辽东,四处诋毁爹爹,有其父必有其子!”
杨青儿一边和父亲周旋,一边继续道: “····末将随东路军于二月二十六过宽甸,三月三日至浑江,辰时初刻,末将率先锋距赫图阿拉仅五十里,总兵官刘綎听闻杜松、马林部惨败,畏敌不前,命末将殿后,率大军向西逃窜,末将一心为国杀敌,拒不从命,遂割袍断义,绝父子之情,改名齐孟。孟飘零半生,颠沛流离,只恨未逢明主,竟认贼作父!可叹!监军康应乾亦痛斥刘綎欺君叛国·····” 杨镐夺过塘报,抡起茶杯朝杨青儿砸去。 女儿动若脱兔,轻轻闪过。 茅元仪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在旁悠闲喝茶。 “滚!滚!滚回屋背书去!”
杨镐作势又要扔茶壶。 杨青儿撇了撇嘴,丢下塘报,笑嘻嘻回了厅内。 杨镐对茅元仪尴尬一笑。 “当年在朝鲜,陈龙崖(陈璘)曾有恩于我,我这女儿是知恩图报的人,只是她娘去的早,戎马倥偬,疏于管教,府中上下都宠着,越发没个样子,刁蛮任性恣意妄为。”
“辽东糜烂,这次老夫怕是要凶多吉少····只愿她嫁个好夫君!! 茅元仪一边展开塘报,一边安慰道:“经略不必过于担忧,刘招孙都知弃暗投明,可见刘綎不得人心,只要我们能守住沈阳城,不消数日,叛军必乱!多行不义必自毙,刘綎老迈昏聩,竟会想出造反这昏着,也是该死了,他是来给经略送军功的。”
杨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指着塘报。 “既割袍断义,以后便不要再提什么刘招孙了,这齐千总认得几个字,秉承忠义,不错,你继续读。”
茅元仪朗声读道:“恰逢镶蓝旗前锋哨探,刘綎望风而逃····当时也,兵凶战危,幸得康监军慷慨大义砥砺士气,末将率死士夜袭镶蓝旗,斩杀奴酋阿敏,然贼势浩大,孤军深入,恐为贼所乘。听闻刘綎已于沈阳哗变,末将既不能扫穴犁庭,只得率残兵西归,伏惟经略运筹帷幄,当有完全之策,解救倒悬,保全辽事,末将自当大义灭亲,诛灭刘贼,为圣天子分忧!齐孟率东路军义士泣血顿首再拜!”
杨镐拍案而起,大笑道: “好啊!好一个为圣天子分忧!夜袭建奴,百万军中取奴酋首级,先不说这首级是真是假,当此之时,有此大胜,足可鼓舞士气·····” 茅元仪放下塘报,附和道:“经略所言甚是,若能将齐千总收做心腹,便有得文章做了。”
杨镐抚掌大笑,皱紧的眉头顿时舒展,回望闺中的女儿,狡黠的表情开始不断变化。 注: 1、此时朝中见在之人,内阁止一人,尚书止四人,侍郎止四人,科臣止七人,台臣领差在京者亦止十人,总之则不满三十人也——《筹辽硕画》卷四戊午闰夏用人安攘疏 2、见《宣祖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