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六年腊月初七日傍晚,长公主刘雨霏在南京紫禁城慈宁宫,见到了阔别她三年的弟弟,广德帝刘堪。 广德帝临近大婚,表面强颜欢笑,不经意间却露出愁苦之色,看不出任何喜悦之情。 这也难怪,近日南北叛乱丛生,各地旧势力对新政的反攻打算,进入到了一个高潮。 刘雨霏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弟弟。 姐弟两人从小在一起长大,然而经历诸多变故,尤其在广德帝掌权后,姐弟之间的感情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深厚。 虽然都是太上皇所生,然而两人性情迥异,反倒是姐姐刘亦菲更多继承了刘招孙的悲天悯人无欲则刚,相比之下,广德帝刘堪则像他母亲张嫣更多一些,身上表现更多的是开封府市井人家的患得患失精明算计。 当初刘雨霏为避开广德帝猜忌,早早离开京城,前往封地——苏州府——隐居,这一去就是三年,如今宁古塔突遭变故,广德帝三令五申请求姐姐返回京城,姐弟两人才得重新相见。 长公主朝广德帝躬身行礼,询问起两位母后的情形: “陛下,慈圣太后近日可好?东太后的风痛病,好些了吗,每日膳食能吃多少?”
刘堪连忙回道:“承蒙长公主挂念,慈圣太后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东太后每日吃斋念佛,自从上次服用了你从苏州寄来的药方,她老人家身轻如燕,越活越年轻了。”
“那就好,父皇不在,有些事情你还需两位太后襄助,更稳贴些。”
刘雨霏难得露出欣慰之色,扶着椅子坐下。 广德帝挥了挥手,大总管徐徐退下,周围服侍的宫女太监也都退到了门口,临走之际,李公公不忘抬头看长公主一眼,眼神充满期许。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剩姐弟两人。 长公主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香四溢。 见四下无人,长公主也不和广德帝虚礼,开门见山道: “算起来,我们姐弟有三年多没见面了吧?这次匆忙召集我入宫,所为何事?”
“三年半了。”
刘堪扳动手指,默默计算道。 “自从父皇东征倭国,你便去了苏州,一直到今日。”
广德帝像是回忆起极久远的事情,悠悠然道:“三年前,朕还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和监国太子无异,朝野上下都是群老臣····不想父皇东征一去不归,再后来,一切都变了。”
长公主将茶杯放回茶几,盯着广德帝看了一会儿,她惊讶得发现,在说起父皇时,自己弟弟脸上竟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 “宁古塔驻军哗变,杀了大内的两个太监,嚷嚷着要给蒲刚报仇,你知道这件事吗?”
刘雨霏点点头。 “略知一二,当日陛下遣散第八兵团,各省都有退伍军士,他们之间消息传播得很快。”
广德帝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连忙上前两步,来到长公主近前: “朕知道,你和第八兵团几位训导官有些交情,蒲刚也给你面子,那些武人会听你的,所以想要由你出面,平息事端···” 刘雨霏笑着摇摇头:“我不过一介女流,哪里能处理国家大事,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几十万大军,说裁就裁,满朝文武,说贬就贬,我哪里有陛下这般魄力?” 广德帝知道长公主是在埋怨自己执意推行新政,他摊开双手,一脸无奈道: “父皇留给朕这个烂摊子,朕不得不管,外面的人质疑朕,诋毁朕,你不会也这样想吧·····父皇那一套,已经走到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弟弟肩膀,像是在勉励这个年轻皇帝:“既然你心中是这样想的,就该坚持将新政推行下去,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沮丧,以前我们在沈阳皇宫时,无论是蹴鞠还是投壶,你可是从不会认输的,现在是要认输了吗?”
刘堪听到长公主无比温柔的语气,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瞬间被熔化。 这一年多来,刘堪一个人,和天斗,和地斗,和整个大齐官僚斗,早已经是精疲力竭。 他刚要说话,只听长公主悠悠然道:“只是,这一次,你若是输了,整个大齐都要和陛下一起陪葬,陛下当立即停止新政,停止裁军,否则,怕是要一败涂地。”
广德帝理了理纷乱的发髻,努力保持作为大齐皇帝的威严。 “所以朕这次召集你来,希望你能协助朕,力挽狂澜,先把这次各地兵变平定,新政已到了最要紧时候,官制、科考、赋税····都已改革,只差最后这一步。”
长公主抬头诧异望向她的弟弟。 “你以为大齐兆亿百姓,百万大军,只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可以任由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以为战兵都没有尊严,荣耀?”
广德帝像是打量怪物一样盯着姐姐,显然没有听懂刘雨霏的话。 “姐姐你何出此言?你把朕当成昏君暴君不成?所有人事变动,朕都有妥善处理,比如那些被裁撤的战兵,朝廷给他们分田,安排差事,比如那些售卖田地的农户,朝廷买断的价格也非常公道,朕甚至为此让他们制定了法令····官员多了,难免有贪渎之举,但不能因为你在坊间听到的些许传闻,就将新政全盘否认·····” 刘雨霏使劲摇动弟弟肩膀,像在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刘堪,父皇让你饱读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那些被你裁撤的战兵,他们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遣散银,也不是民政官给他们的差事!他们只是想打仗,想马革裹尸!大齐以武立国,父皇当年创业何其艰难!整个大齐,除了你,其余哪个人不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现在把军队裁了,用几两银子打发战兵,你这是把咱们大齐的脊梁骨给打断了啊!”
刘堪没想到长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呆若木鸡,良久才道: “当兵打仗不就是为了吃皇粮吗?朕给他们更多的,他们为何还不满足,蓑衣卫说,这背后是有人故意挑拨唆使,宁古塔哗变,只是一次意外,意外而已。”
“你身为大齐皇帝,却不了解大齐,可悲!”
“刘堪,你还不明白吗?新政法令继续执行下去,大齐就回重新变回前明,你,就会和前明皇帝朱由检一样,落得个国破身死的下场!”
“这么说,长公主你不肯协助朕对付那些叛军了?”
长公主语气坚毅:“陛下,这次我回南京,正是为了劝说你们,及早停止新政,恢复旧制!”
广德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你,是来逼宫的吧?那些武人许诺你什么了?让你当武则天?”
守在门口的近卫军侍卫纷纷侧目,朝两人这边望来,江流儿手执利刃正要上前,被广德帝喝止。 “他们是有过相关提议,不过被我拒绝了,刘家的事,我们自己来办,再说,你不日就要大婚······” “够了!”
刘堪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刘雨霏。 “不管你想当武则天还是想当朱棣!朕告诉你,这是大齐,不是大唐!”
长公主轻轻将宝剑推开,神色冷漠道:“我来南京救你,你竟然用剑指着我,父皇说,剑是用来保护家人的!”
刘堪将宝剑插回剑鞘,颓然坐在龙椅上: “当年在沈阳,还是孩童之时,无忧无虑,天大的事,有父皇在前面顶着,如今父皇不在了,好多事情都要由我亲自做主。”
广德帝脑海深处闪过一丝温暖,那是很久远之前的记忆,在沈阳皇宫,曾经有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朕在大齐没什么根基,军中也没有人支持朕,所以只能让利于民,也算是积累些人望吧。”
刘雨霏不以为然:“什么让利于民?这就是你推行新政的原因?让土豪劣绅卷土重来,重新占据土地、矿场?重新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好稳固你的皇位?”
刘堪苦笑一声:“你这样说,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哈哈哈,这当然不是朕的初衷。不过后来新政推行,确实变成了这样,今年的新科进士,一百八十多人,半数都是新近两年发迹的地主——他们对朕自然感恩戴德——这些人,要比父皇留下的旧臣,好用多了,现在,朕身边周围利益纷杂,很多事情,朕已经做不了主了。”
说到这里,广德帝脸色一沉,忽然抓起案几上的茶杯,奋力扔在地上: “左右安在,将长公主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