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二月二十五日。 朝天官(注释1)李惕然渡过鸭绿江,在宽甸东门,拜见了辽东都察袁崇焕。 原本历史上,李惕然作为最后一任朝天使者,于崇祯十五年抵达明国京师。 明国覆灭后,他历经艰险,辗转回到朝鲜。 顺治五年,再次出使中国时,京师的主人,已变成留着金钱鼠尾辫的鞑虏。李惕然的身份,也从朝天使,变为燕行使。 称谓的变化,反映出朝鲜士人对满清的憎恶不满。李惕然在《燕途纪行》中这样写道: “天地易位,华夏腥膻。中土衣冠之伦,尽入于禽兽之域。”
在经过辽东松锦等古战场时,他见“明军白累于荒溪野草之间,冤气郁结不散,崩城败壁,望之索然。”
入境大清后,李惕然甚至不愿意看女真人一眼。他拒绝食用源自大清的食物。只在沿路搭起火架,就地取材,做成简易的餐点。 李惕然表示,看到鞑子的面容后,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盘踞心头·····(注释2) 在这个位面上,这位倔强的朝天使不用再自带粮食生火做饭了。 瘦削黝黑的袁崇焕亲自迎接李惕然进城,见朝天使身上还穿着大明衣冠,袁崇焕称赞不已。李惕然对这位南方官员也颇有敬仰。 袁崇焕不像其他御史监察,来辽东时还是“瘦蛮子”,不出半年便成了“胖蛮子”。 袁崇焕一直很瘦,据说也不贪钱。 蛮子是北方人讥笑南方人的用语,由瘦变胖,实际上是说吸吮民脂民膏,用以自肥,后来这个羹在朝天使之间流传开来。(注释3) 袁崇焕将朝天使迎入城中,在兵备道衙门安歇,两人寒暄一番后便开始讨论接下来的出兵事宜。 “袁都察,朝鲜国贫瘠,古称君子之国,到处都有您这样清廉的官吏。”
李惕然大明官话说的有些吃力,不过袁崇焕并不在意,因为他也说不好。 袁崇焕不和这朝鲜使者套近乎,开门见山道:“所以,你们不准备提供粮草和马车吗?”
李惕然听了这话,顿时呆若木鸡,半晌才道:“目下绫阳君尚未完全掌控朝局,多余的粮草是没有的,马车也请大军自行解决。再说,这也是祖制····” 袁崇焕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李惕然说的都是实情,因为当年万历援朝,朝鲜人就是这样做的,既不提供粮食,也无马车运粮。 只是这样一来,平辽侯的负担就更重了。 这次进军朝鲜,其实袁崇焕并不支持。几千人马调拨,耗费无数钱粮,朝中很多人盯着平辽侯,如此过早暴露自身实力,有害无益。 最关键的是,即便控制朝鲜,这贫瘠之地,无论驻兵还是移民,都是得不偿失。与其花费这么大代价,还不如直接从抚顺关出击,与后金军决战,扫穴犁庭,攻占赫图阿拉。 须知辽东那边的土地要比朝鲜肥沃多了。 不过平辽侯已经下令,他也不好多说。 袁崇焕当下耐心给朝鲜使者解疑释惑,最后叮嘱他们在汉城按部就班发动政变。 “等平辽侯准备好粮草,便起身东征,使者请放心,平辽侯宅心仁厚,绝不欺凌朝鲜····” ~~~ 辽东沈阳。 辽东巡抚府邸书房,王化贞亲自引着开原贵客来到内厅书房,书房里摆着桌宴席,桌上放着壶金华酒。 王化贞斥退闲杂之人,只留下个丫鬟在旁服侍,显得私密而又隆重。 “康巡按请坐。”
王化贞客气的对康应乾道。 身穿三品锦鸡补子袍服的康应乾连忙谦虚推让,他刚从开原赶来,这顿饭算是王巡抚给他接风。 “王巡抚先请,不可坏了朝廷礼制!”
王化贞站在旁边道:“康巡按为天子巡察,如今又在平辽侯帐下做事,身居高位是早晚的事情。本官和康巡按是多年的交情。万历二十六年,你我是同科进士,可惜后来山河阻隔,联系少了。日后也不必以官职相称,康大人年长几岁,便称你为康兄,如何?”
康应乾心中得意,知道自己投靠刘招孙这步是真走对了,眼下在辽东地面,连巡抚都要给自己几分面子。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连称不敢,非要让王化贞先坐。 两人就这样客套了很久,旁边丫鬟打了个哈欠,王化贞有些尴尬,终于先坐下了。王化贞进入正题,笑吟吟道: “听闻平辽侯收复宽甸、清河、抚顺,上月还亲自率兵平定蒙古叛乱,杀了些叛逃的商户,如此,辽东便可高枕无忧。本官祝贺平辽侯获此大功!”
说罢,王化贞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康应乾陪着喝了杯,自觉春风得意,余光在那小妾身上扫了一眼,那女子颇有些姿色,康监军袖中金刚散微微晃动。 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两名家丁抬上个沉甸甸的木箱子。 打开木箱,白花花一层银锭,足有上千两,旁边还散落着东珠人参,估摸值几千两银子。 那丫鬟看得眼睛发亮,身子不由自主往前挪动。 王化贞假装惊诧:“康兄这是何意?”
康应乾抚须笑说: “王巡抚对开原的心意,平辽侯都是知道的。他常说,在辽东做事,多亏沈阳几位大人关照,尤其是王巡抚。平辽还未成功,我辈还需努力。以后辽东之事,还得靠王大人关照。王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开原军帮忙的,只管开口,平辽侯也会给大人出力。”
“这些礼物,是平辽侯一点心意,托我带来沈阳,务必要王巡抚收下!”
王化贞望着眼前几千两银子的礼物,心知刘招孙必有事要让自己配合,他心领神会朝康应乾笑笑。 “平辽侯说的是,辽东险恶,人心叵测,既是同在此处为官,相互照应是应该的。康巡按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谁让咱们都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 两人相视一笑,酒杯碰在一起。 康应乾喝完酒,回头瞅了眼那丫鬟。。 “实不相瞒,平辽侯让本官过来,确有事情要找王兄帮忙。”
王化贞放下筷箸,做出聚精会神表情。 “建奴出兵朝鲜,劫掠各郡,光海君逃往宽甸,乞求内附,平辽侯不忍小国生灵涂炭,决意出兵援助。”
王化贞连连点头,他好歹在府县带过兵,略知兵事,这次后金伤亡数万人马,元气大伤,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再发动进攻,何况是绕过大半个辽东去进攻朝鲜。 “平辽侯的意思是,王巡抚上疏,如实汇报此事,向朝廷求援,早早出兵,扫灭建奴,解救朝鲜国于倒悬。”
王化贞听到这里,大概知道刘招孙目的是想乘机介入朝鲜。 以他对朝廷的了解,这时候不可能会派兵援朝,最后只能派开原军追击建奴。 “此事不难,康监军放心,我今日便起草奏疏,呈递皇上,向朝廷言明朝鲜形,催促兵部立即发兵,即便没有兵,好歹也求些粮饷下来。”
“那本官就替平辽侯,替朝鲜王谢过王巡抚,来,喝酒!”
两人又喝一杯。 王化贞察觉到康应乾脸上笑意,凑到他耳边,指着丫鬟锦儿,笑道: “本官去年在秦淮河深入体察民情,遇见的,这扬州瘦马,模样俊俏,亦是精通昆曲,那床笫功夫也是····送与康兄暖床了!”
康应乾被说的心痒,眼睛不眨盯着那丫鬟,却是一脸正色道: “既是王兄花费重金,小弟怎可夺人所爱?”
王化贞揶揄道: “康兄跟着平辽侯久了,也成柳下惠了?当年你我游历秦淮,白日酗酒,醉卧花丛,何其风流!若是康兄不喜此女,便罢了,让她下去吧!”
康应乾听了连忙起身,急道:“王大人且慢!”
······ 当日,王巡抚按照老乡的意思,给兵部和皇帝上了几道奏疏。 在奏疏中,王化贞禀告说,新奴酋黄台吉率兵三万南下,绕道宽甸,渡鸭绿江,进入新义州劫掠,朝鲜国王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奏疏结尾,王巡抚不忘说了一套唇亡齿寒的大道理。 虽然听起来没啥营养,不过已表明他的态度: 建议朝廷立即出兵,解救东边这个多灾多难的小弟。 让王化贞无语的是,不等他的奏疏送出辽东,平辽侯就已率兵出发。 刘招孙的理由也很充分: 朝鲜军情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朝鲜国前往京师的道路只有两条,两条路都是险途。 海上贡道波涛险恶,常有船只覆没。 陆路被开原军控制,从宽甸到沈阳各条官道小路,都有夜不收把守。 换句话说,京师和朝鲜的联络,已经彻底断绝。 朝廷不可能获悉开原军在朝鲜的行动。 等光海君下台,新王登位,只要给各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朝廷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毕竟,此类事情,在大明与朝鲜的朝贡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 四月初一,刘招孙携娇妻去老丈人家。 邓长雄、戚金、乔一琦、宋应星等人随行。 茅元仪、秦建勋、康应乾、王二虎等人留守开原。 刘招孙去朝鲜,当然不止带这几个人。 两个千总部一千战兵,以及戚金训练的两千新兵,共计三千精兵。 除此之外,还有布尔杭古麾下六百精骑。 这样豪华的组合,应该会给金虞姬娘家人留下深刻印象。 可惜朝鲜美姬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几个生性刻薄的亲戚也不知死到了哪里。 平辽侯对这趟朝鲜之行充满期待。 概括来说,他来朝鲜只做三件事: 一、和金虞姬游山玩水; 二、和徐霞客游山玩水; 三、和绫阳君游山玩水 当然,对刘招孙这样的工作狂来说,只有和金虞姬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游山玩水。 浑河战后,骑兵营陆续扩充五百骑,墙式冲锋训练还未完成,应对普通狗斗绰绰有余。 缴获五千多马匹,再加上满桂的赠送,其中可以用作战马的,足有两千多匹。预计今年骑兵将突破三千人,将招募一批新的骑兵将官,加强骑兵实力。 大军先赶往宽甸,在宽甸休整后便立即渡江。 刘招孙去过三次宽甸,对路况极为熟悉,可说是轻车熟路。 进入宽甸地界,地势升高,道路变得崎岖坎坷。 平辽侯牵着马匹,缓缓行在陡峭的山崖间。 旁边百丈之下,是正在春汛涨大水的浑江,浑浊的江面上不时漂过一两只牛马牲畜的尸体。 “金队正,小心马蹄失陷,前面土石有坑。”
刘招孙和娘子约定,军中只以军礼见,不可太过亲密。 金虞姬答应一声,收短缰绳,小心翼翼绕开那处失陷的坑洞。 上次去宽甸,布尔杭古就在这里损失了一个骑兵。 山路渐渐平缓,众人都长长出了口气。 夜不收四处哨探,三千战兵在河谷休憩,骑兵将缰绳解开,给战马喂食些干草。 浑江滚滚向东流去,拍打乱石积雪。 天空传来一阵鹰唳,三月的浑江,还没到江南草长莺飞的天气。 辽东的天高地阔,却别是一番风情,让人心中顿生豪迈。 金虞姬牵马走在刘招孙身后,两人登上处土坡,把马拴在小树上,举目朝东眺望。卫兵站在土坡四周护卫。 浑江从辽北起源,蜿蜒盘旋,一路奔腾南下,最后汇入明朝边境的鸭绿江。 “夫君。”
距离鸭绿江越近,金虞姬越是忐忑。 “不知怎的,感觉心中乱糟糟的。”
刘招孙笑道:“近乡情更怯?”
说罢取下自己椰瓢,递给金虞姬,让她喝了口。 “这次带你回娘家,就是要让朝鲜国都知道,你夫君便是平辽侯,以后再没人欺负你了。”
注释: (1)朝天官,朝鲜出使官员,主要职责为吸收大明知识,引入大明典章制度,以求“以夷入夏”。(《朝鲜王朝实录》 (2)李惕然《桑蓬录》 (3)权挟《石塘公燕行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