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图阿拉,汗王宫。 后金汗的织金大纛在校场上烈烈飘扬。 只剩一只眼睛的黄台吉坐西朝东,坐在原先后金汗努尔哈赤的位置,他身材已经开始发福,更显不威自怒。 底下坐着代善、济尔哈朗和岳托,阿济格、多尔衮几个后辈,一群汉臣站在更远的位置,全都低着头。 “刘招孙折腾出这么多新奇玩意儿,怪不得父汗败在他手里。”
黄台吉中握着一把他从未见过的燧发短铳,他用一只独眼靠近燧发击锤,仔细端详,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后金汗忽然击锤,扣动扳机,燧发枪发出叭一声脆响,坐在旁边正在玩弄扳指的代善吓了一跳,不自然的挪动一下屁股,抬头朝黄台吉望去。 这只不要火绳的短枪,是新近投降的两个开原民政官带到赫图阿拉的。 黄太吉和在坐的各位旗主对这种新火器表现出浓厚兴趣。 “主子,奴才问了火器匠户,他们说,这短铳不用点火就能击发,打得比三眼铳快,比三眼铳更远。那两个民政官还说,开原军在浑河和八旗决战时,用的就是这短铳,不过当时只是骑兵用,现在,刘贼连步兵也给配备了。”
“哦,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粮扩军。”
黄太吉听了,漫不经心问道,脸色已经有些阴沉。 跪在地上的汉臣范文程连忙回答说:“回主子,奴才安插在开原的人说,刘招孙前段时日正忙着抢夺辽镇的田地矿产,他们和辽西祖大寿那帮人,打了好几次·····” 黄台吉放下燧发短铳,抬头望向跪在范文臣身后的两个刚剃了头的开原官吏,继续问道: “谁赢了?”
范文程气急败坏道:“刘招孙,以前丁参将和李总兵的田地、藏银,都让这狗贼抢去了,这狗贼还让内阁去向皇帝要兵饷,现在想方设法捞钱!”
黄台吉冷冷一笑,没再说什么。范文程见状,连忙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两个汉人: “主子,这两位便是铁岭的商户,也是刘招孙手下民政官,这批火铳和地雷炮都是他们带来的。”
范文程朝地上两人使了个眼色,投降的两个民政官连忙朝黄台吉叫道: “小人叩见大汗!”
黄台吉望见面前两个光秃秃的乌青头顶,见身上穿的依然是开原官服,忍不住问道: “刘招孙允许官员经商?”
后金汗颇为诧异,因为以他对大明官制的认知,商人一般是不允许从政,而且在社会中地位极低,为何刘招孙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两个民政官愣住不敢说话,他们显然没想到后金汗见到自己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范文程瞪两人一眼,怒道:“大汗问什么就答什么,快!”
两人相互看了眼,其中一个年轻的抬头回道: “大汗,刘总,刘贼原先是允许的,现在不让了,不久前还查开原、铁岭账目,杀了一批,关了一批,搞得开原人心惶惶。”
旁边跪着另一个年长民政官大声哭道: “小人兄长,不过才拿了三百两银子,就被刘賊处死。刘招孙狼心狗肺,过河拆桥,奴才被他瞒骗多年。今日见大汗天颜,方知刘招孙是卑鄙无耻之徒,大汗才是真龙天子,奴才叔侄两人投奔大金,献上燧发短铳,乞求跟随大汗,早日扫灭刘贼。”
范文程凑到黄台吉身边,盯着两人,低声对大汗道。 “大汗,咱们在铁岭的人汇报,这两人在开原贪墨上千两银子,刘招孙要杀他们,他们才逃来……” 黄台吉把手一挥,示意范文程不要再说下去,他转身望向两人,语气温和道: “刘招孙此人,凶残奸诈,以圣人自居,其实禽兽不如,两位英雄能认识到刘贼之虚伪,弃暗投明,投奔我大金,本汗甚是欣慰。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见两人跪着不动,黄台吉神色平静,继续道: “眼下他以天可汗自居,收揽蒙古海西,甚是可笑。以宽仁之名,行暴虐之实,欺上瞒下,愚弄百姓,屠戮上官,谋刺皇帝,劫掠富户,收买流民······此贼恶行,罄竹难书。自万历四十七年起,刘贼对我诸申欺压逼迫,动辄屠戮,老汗不堪其辱,所以在浑河兴师。可恨时运不济,让刘贼侥幸得胜,待八旗勇士重振旗鼓,必然攻克开原,屠灭刘贼,为你们报仇!两位快快请起!”
两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还不敢起来。 后面站着的巴牙剌立即上前,拎着两人后颈,将他们拽起。 坐在周围的代善多尔衮忍不住发笑。 黄台吉尴尬一笑,扫视两人,继续道: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在开原官居何职?”
黄台吉语气温和,却是不威自怒,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小人名叫鲁正民,这是小人侄子,叫鲁佑民。小人叔侄俩都是宋应昇手下的匠头,专业负责研制火铳和地雷,也会参与铸造红衣大炮。”
黄太吉抬起头,被红衣大炮击伤的右眼空洞的让人感觉恐怖。 “红衣大炮?”
鲁正民见黄太吉没有动怒的样子,才吞吞吐吐道。 “就是打,打伤大汗那种巨炮,开原铸造了十二门。”
黄太吉抚弄下颌稀疏的鼠须,幸存的左眼难得露出欣怡之色。 “好,以后你就为我大金造这种炮!天佑大金,有此神兵利器,伐明大业可成!”
鲁正民没想到,这个独眼龙的后金汗竟能出口成章,口才不在训导官森悌之下,一席话听得他目瞪口呆。云里雾里。 他当然不知道,黄台吉从小便熟读明国书籍,努尔哈赤还给这位聪颖的贝勒专门请了汉学老师,叫做龚正陆。 “来人。”
黄台吉笑了两声。很快恢复平静。 他望向后面一群戈布士贤超哈点点头。 一个面目凶残的戈士哈立即上前。 “赐白银各三百两、狐衣貂帽各两顶、驮甲胄雕鞍马两匹、明国女子两人与两位壮士。将他二人编入枪炮局,等研制出火铳火炮,另有重赏!”
鲁正民拉着侄儿爬在地上大声谢恩: “谢大汗赏赐,奴才定尽心尽力,助大金早日灭掉刘贼!”
黄台吉挥手打发两人下去,待两人走远,他环顾四周,对眼前一群贝勒贝俞沉声道。 “大金与开原不共戴天,刘贼休养完毕,便会攻打赫图阿拉,所有人都不得懈怠。”
说罢便望向代善。 两红旗旗主连忙道: “大汗,赫图阿拉工事正在修筑,新抓来的野人已经训练完毕,奴才让雅巴海他们去蒙古走了一趟,除了科尔沁,没人愿和大金贸易,盐巴卖到十两一斤!”
代善越说声音越小。好像在为大金目下困境感到深深自责。 九岁的多尔衮听了怒道: “岂有此理,我大金和蒙古各部都是亲戚,世代联姻,前年他们还求着老汗买他们的茶叶马匹!如今狗眼看人低!奴才请提兵前去喀纳沁,教训这些鞑靼!”
黄台吉瞪多尔衮一眼,怒道: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一个刘招孙就够八旗对付了,切勿四处树敌!这几日代善亲去蒙古一趟,多送他们些金银,采购紧缺的铜铁火药,铸造火器。”
“喳!”
代善连忙应道。 多尔衮忿忿不平,回到自己座位上。 浑河之战使后金高层伤亡惨重,甲剌章京以上将官,十去五六,剩下的也都是些歪瓜裂枣。 战后,黄台吉为收揽人心,不得不破格提拔了一批资历较浅的将领。 九岁的多尔衮还不到分旗年龄,搁在以前绝没有资格参与八王议政。 如今,他被黄台吉破格推到前面,被分到二十五个牛录,自然对黄台吉感恩戴德,一下子就成了大汗的死忠。 “刘贼新近占领诸多城池,必定在大肆扩军,高尚书!”
汉臣高洪忠连忙出列,一脸恭顺的等待黄太吉命令,他现在是大金户部尚书,也负责赫图阿拉对外的情报探查。 “多派忠勇之人潜入辽东,设法进入开原屯堡军队,时刻掌握刘賊情报,及时报回赫图阿拉。”
高洪忠单膝跪地,大声道: “喳!”
黄台吉起身朝外面走去,几位贝勒立即跟了上去。 黄太吉轻轻抚弄挂在胸前的辫梢,若有所思道: “刘招孙弱冠之年,年少气盛,自萨尔浒以来,从未有过败绩,他不是圣人,志得意满,难免心生骄矜。眼下明国之患不止大金,开原军声名鹊起,必受朝廷重用,以后疲于奔命,而大金只须静观其变,等到此賊犯错,然后对其一击致命!”
几位汉臣纷纷附和,称赞大汗深目远虑,乾刚独断。 黄台吉像驱赶苍蝇似得挥手将他们赶开。 “走,去看看工事修的怎样了。”
~~~~~~ “狗奴才,叫你偷懒!叫你偷懒!打死你!”
一条马鞭在空中挥舞,带着风声抽打在地上一名生女真身上,响起接连不断的啪啪声响。 布扬泰放下大弓,挥舞马鞭狠狠抽打几十下,握鞭的右手一阵酸痛。 “妈的,比牲口还笨!”
作为正白旗中为数不多的弓手,布扬泰他们全家男丁都参与了浑河血战。 他阿玛被白杆兵杀死,他的弟弟被沈阳乱民砍死。 如果说黄太吉是赫图阿拉城中最想杀刘招孙的人,那么布杨泰至少能排第二。 此刻,这位幸存的弓手望着周围一群生女真,看见有人还在晃悠,抡起鞭子朝那人打去,一边打一边用流利的女真语骂道: “一群蠢货!快挖,天黑前挖不好这条沟,老子就把你们几个埋了!”
五六个生女真呆呆的望着这个凶残的正白旗弓手,虽然听不懂布扬泰在说什么,但见他手中皮鞭挥舞,六个人都不敢迟疑,连忙拼命挥舞镐头。 镐头敲打在冻土表层,坚硬似铁,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太子河两岸连绵不绝的壕沟土墙后面,升起后金汗的织金大纛。黄太吉望着眼前渐渐成形的赫图阿拉防御工事,满布阴霾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色,他转身望向范文臣,思索片刻道: “我听代善他们说,刘招孙成亲了?”
范文程连忙回道:“主子,却有此事,而且那女子大汗还认识。”
“哦?”
黄台吉眯缝眼睛,脸上渐渐露出狰狞之色。 范文程不敢卖关子,连忙补充道:“便是那日在浑河阵前击鼓的朝鲜美姬,叫什么银什么姬的,婚事很是铺张,据说花了几千两银子。”
黄台吉忽然哈哈大笑,周围众人都是一惊。 “刘贼果然年轻气盛,也不怕明国文官耻笑,竟真娶了那个朝鲜女子,他在浑河杀了我们大金几万人马,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要引他来赫图阿拉,好给他备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