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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尸之路(1 / 1)

离开1034,两人沿着当年秦大麦交代的“焚尸之路”慢慢走着。

米小谷的黑色笔记本里清清楚楚记着具体路线:

城西新村北侧门出去,拐去沿河路,沿着河岸走了五百多米,上了主干道,随后又沿着主干道一直向西,走到殡仪馆。

这些年来城市更新,但是河道,主要道路并没有变化。米小谷还珍藏了一份当年的交通地图,地图上有标明当年道路监控摄像头的位置。

当初在笔记本上看到这里,熊途问米小谷:“为什么走路去殡仪馆?秦大麦家没有交通工具吗?她平时怎么上班?”

“我妈家有一辆摩托车,我妈有时骑摩托车上班,有时候坐公交车。”

米小谷答道:“那天晚上,我妈也是骑摩托车去加的班,但等她提着装有孙民尸体的箱子下楼的时候,原本停在楼下的摩托车却不见了。她不敢声张,更不敢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只能走路去。”

这真是个离奇的巧合。

熊途心里嘀咕着,没有继续问下去。

此刻,两个人比照着地图,沿着秦大麦的“焚尸之路”往殡仪馆方向走。米小谷是伤员,虽然她坚持自己拄拐走路也不慢,但是出门前熊途还是坚决地带上了轮椅,这样她累的时候,他就能推着她走。

就像现在。

米小谷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地图指挥,熊途推着轮椅,从城西新村北侧门出去,拐去沿河路。

两人走到沿河路,看着现如今整洁漂亮,四通八达的道路,又看了看地图,都觉得很奇怪。

“从城西新村北侧门出来,明明还有不少小路通往主干道,比如这一条……”熊途指着地图上城西新村北侧门外的一条小路,“这条路没有商业体,明明更便捷更快,最重要的是,这条小路也没有摄像头,提着尸体的人,有什么道理不选这条路,而选择走有摄像头且更远的路?秦大麦对这周围不熟悉吗?”

“不是,我妈方向感很好,对这周围的路也非常熟,说是了如指掌也不过分,她带我逛街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经常走小路穿小巷子,一次都没迷过路。”

米小谷说着也觉得十分困惑,“她平时都不会走沿河路的。我猜她是故意的,故意被摄像头拍到,这样罪证就明确了,不会往别的地方查。”

确实只能这样解释,熊途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从沿河路走向主干道。

主干道是条直通的大路,有好几个摄像头,秦大麦在这条路上被拍到了好几次。

然而真实走上这条道路之后,熊途和米小谷发现,摄像头并非避无可避的,相反人只要贴着非机动车道的外缘走,几乎就会被路旁的树木挡住,反而要被拍到,要特意走去非机动车道的内缘才行。

只能说秦大麦为了让自己顺利被定罪,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不止是被道路监控拍到,步行从城西新村走到殡仪馆确实要两个小时。跟她交代的时间,分毫不差。

两人停在殡仪馆门口,米小谷坐在轮椅上叹了口气:“其实当年侦办案件的刑警也怀疑过我,但是我当年身高连一米四都不到,长得又瘦又小,他们觉得我没有能力杀死一个成年男性。而我妈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一个性格简单直白,甚至有些傻的女人,刑警们分析她的这些漏洞,可能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她本来就不够缜密。只有我知道,我妈其实并不傻,别人骂她她也听得出来,她只是不在意。她经常跟我说,不要浪费时间去跟人吵架,那些人不重要。就像是村里的那些鸡鸭猪狗,每天都满地跑,到处叫,要是跑到你脚边,挡着路了,绕开就是了,难道还要花时间跟它对叫一通?傻不傻呀?人活着,重要的是要端好手里的饭碗,囤好过冬的棉衣。她有自己的智慧,才不傻……”

米小谷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熊途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相信她是个好妈妈。我们一定会为她洗脱冤屈的。”

米小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安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殡仪馆里面指了指,“丁大头还在这里当夜班保安,我们要找他只能等到晚上八点。”

熊途抬头看着眼前的殡仪馆。

这个城市有两个殡仪馆,城西一个,城北一个,当初米小谷火化林苑去的是城北的殡仪馆,那里更大,也更现代化。

这里是城西殡仪馆,位置比较偏,在城西郊的半山上,城西郊的山很缓,据说风水很好,在解放前一直被当作大型坟场使用。

解放后,经历了土改,城市建设,坟场早已铲平,盖了工厂,仓库,修了公路。殡仪馆是七十年代建造的,那个时候叫火葬场,虽然设备一直更新,也整体做了升级,殡葬服务非常到位,但是到底是比不上新世纪新建的城北殡仪馆。不过,价格上更实惠些,经济条件没那么好的人家,还是会来城西送亲人最后一程。

现在头顶的太阳还很高,离八点还早,两人干站着也无聊,就打了辆车回到市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在晚上八点前返回殡仪馆,正看见保安交接班,他们在一旁等着,等到白班的保安离开了,才走向保安亭,跟丁大头打招呼。

米小谷怕丁大头忘记秦大麦,一直跟他保持联系,逢年过节还会上门拜访。

丁大头没有儿女,自从二十年前老婆过世后,就一直跟年迈的父母一起生活,十年前父母也去了,他便成了孤家寡人,过年过节,只有米小谷会上门。

起先丁大头很奇怪,觉得是因为自己多嘴秦大麦才坐牢的,米小谷跟秦大麦亲厚,应该恨他才是,怎么还会拜对他这么客气?连她提去的水果都不敢动一下,怕她在水果里下泻药。

米小谷只能反复跟他说:“您说了实话而已,我为什么要很您呢?我只希望您能记得我妈,以后再有人查这个案子的时候,您还能照原样复述出来。”

丁大头觉得蹊跷,问她:“你觉得你妈是冤枉的?”

米小谷使劲点头,“我以后是要当警察的,等我当了警察,一定再回来查清这个案子,还我妈清白。”

丁大头将信将疑的,直到米小谷真考进了公安大学,他才确信这个小姑娘不是说说而已,便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每回米小谷来,她都会跟米小谷再回忆一次那天晚上,这么多年了,已经养成了习惯,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米小谷带别人来见他,还是头一回,他上下打量着这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直到米小谷介绍说:“他是熊途,也是警察。”

丁大头才高兴地上前来握住熊途的手,“真是太好了,小谷子终于找到帮手了。”

丁大头已经年近六十,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岗亭里没有空调,夜里寒凉,他已经早早穿上了棉服,脖子上还戴着毛线围脖,原本就不长的脖子显得更短了。

他的个头也不算高,站在岗亭台阶上才与熊途视线平齐,长相也普通,头发已经花白,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像一把“老虎钳”,“钳”得熊途手疼,而且“老虎钳”还久久不松开,熊途只能自己将手抽回来。

“麻烦您了。”

熊途甩了下被捏得发白的手,艰难地笑了一下。

丁大头忙摆摆手,“自从秦大麦坐牢之后,天天有人骂我,说我多嘴多舌,害好人坐牢,我一天也没过安宁过。你们要真能把秦大麦放出来,我就解脱了,是我要感谢你们才是。”

“看来秦大麦在这里人缘很好。”

熊途说。

“大麦可是个好女人。”

丁大头叹了口气,将米小谷和熊途让进了保安亭,给两人倒了热水,又看着米小谷手腕上的手链问:“这是大麦编的吧?可真好看。她闲着没事就喜欢做这些小玩意,馆里好些人都有她编的小玩意,还说要给我编一个。你说我一个大男人戴项链干嘛?”

米小谷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用红绳串起来的金黄的“麦粒”,短暂失神后,笑了笑,“我妈确实心灵手巧。”

“何止心灵手巧。她可是特别能干,特别上进。”

丁大头坐到椅子上,继续说:“大麦她一开始是这里的保洁员,又勤快又能干。她负责的区域,永远都是最干净的,找不着一点灰尘,连那个出了名刻薄的保洁领班都挑不出她的错处。不止是这样,她干完自己的活,还主动给旁人帮忙,搬搬抬抬的,从来不抱怨,又有把子力气,干活也利索,大家都可喜欢她了。有一回,我看她在门口的公告栏前面站半天,就问她看什么呢?她说,馆里招人,她想报名,但是自己只有小学文化,没资格报。我就跟她说,现在有夜校,夜校考出来的也算学历,馆里也认。她高兴得什么似的,第二天来就跟我说在夜校报名了。从那之后,她只要有空就捧着书本又算又写,大家也都愿意教她。学了三年,竟然就考出了高中毕业证,当年就通过内招,成了火化工,工资翻了一番呢。谁见了她不夸一句了不起?她亏就亏在那个酒鬼老公身上了。”

说到这里,丁大头“哼”了一声,米小谷脸上的“与有荣焉”也跟着消散了。

“我们都劝她跟她那个老公离婚,那种男人不挣钱不养家,又没孩子,有什么舍不得的?每回说到这,大麦都叹气说,当年要不是孙家给的彩礼,她爹一早就病死了,她是念着这个恩才没离,就当他是家里养的猫狗,养到他死,给他送个终,也算是报恩了。”

说完,丁大头看着熊途,语气愤恨:“就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你说她杀人?她要想杀她那个酒鬼老公,直接跟他离婚,不出一个星期,保管饿死街头,还用这么大费周章?”

说着又懊悔地拍了拍大腿,“当年警察来查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查什么案子,就是问晚上有没有看到大麦,几点看见的?我以为是她那个老公惹了什么麻烦,赶紧实话实说,她十二点的时候在这,可没在家。谁知道,这么一说,反倒给她定罪了。”

“这不关您的事。”

米小谷连忙安慰他,“您要是不实话实话,被查出来,反而更惹人怀疑。而且馆里不是有摄像头吗?摄像头也拍到了,您说不说都一样的结果。”

丁大头这才点点头,只是依旧止不住地叹气。

熊途问他:“您觉得一个火化工偷偷焚化一具尸体,不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大吗?”

“要是白天,肯定不可能。”

丁大头摇摇头,“生老病死,这是大事,不是闹着玩的,馆里管得可严了!程序啊,流程啊,一点也错不了。但是那天晚上,情况比较特殊,那天鞍山路上出了车祸,一辆卡车跟公交车撞上了,死伤惨重,具体数字我是记不清了,但是死者伤者都就近送去了市三院了。市三院你知道吧?离我们这也就十多里路。那边无人认领的尸体,过了公告期,公安留完档,都在我们这太平间停着。停十五天,就按规定火化,骨灰我们再保存三年,三年没人认领的骨灰,就统一拉去郊区处理了。那天一下子多出来十几名死者,我们这太平间不够用了,只能紧急把停满了十五天的无人认领的尸体火化了,要不然也不能把秦大麦叫来加班。加完班秦大麦是最后走的,火化间的钥匙在她那,她在半夜十二点多,趁没人偷偷烧点什么,还真没人发现。但第二天白天,有人来上班来肯定能发现,可她也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去自首了。我也是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说,我是不是中邪了?是不是那天殡仪馆里被家人遗弃的尸体太多,怨气太重,我也中邪了?你们说,我当初是不是根本就没看见大麦?我是不是该去找警察同志再说一说?”

人进了焚化炉,化作一缕青烟,一了百了,哪还有什么怨气?

所谓怨气,无非是活着的人,心有愧疚罢了。

米小谷的脸色愈发苍白,熊途不动声色拍了拍她的后背,又问丁大头,“您为什么会这么想?那天您看到秦大麦的时候,她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当年办案的警察也问过我,我实话实说,没感觉哪里不对劲。当时也确实没感觉到她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最近,我在回想那一段的时候,觉得确实不对劲……”丁大头皱了眉,仔细地回忆着,“我当时看她没有一点儿不一样,可当时是不知道她那晚要干啥,知道了后,再细想就不对劲了。大麦是个实心眼的人,所有的心思全写脸上了,那天她准备干那样一件……事儿,脸上一点不自在都没有?我觉得不可能,至少,我认识的秦大麦没那么硬的心。所以,我才觉得自己中邪了,如果那根本不是大麦,是个冤魂,是鬼打墙,就说得通了。”

丁大头这一段话说得弯弯绕绕、不清不楚,米小谷和熊途却听懂了。

秦大麦不是当坏人的料,她心软,干不了亏心事。别说是跟她做了十多年夫妻的孙民,就是街上不认识的,自然死亡的流浪汉,她也不可能云淡风轻将其投进焚化炉,不被旁人看出来。

告别丁大头,离开殡仪馆后,米小谷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抬头看到路旁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她才从轮椅上回过头,问熊途:

“你说……有没有可能……那晚,我妈根本就没把孙民的尸体带到殡仪馆里来?”

“有没有可能……这只是障眼法?”

“孙民的尸体根本就没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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