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大片大片的花田陷入一片漆黑中,只有大棚里补光灯还亮着,喜欢强烈光照的植物在夜晚也能进行光合作用,植株长得更粗壮高大,花型也能更优美饱满。
一位身型壮硕的花农急匆匆从远处跑来,喘着粗气打开大棚的门。看守花田的土狗听到了主人的声音,欢快地从田埂跑过来,围绕在主人脚下,讨好地摇着尾巴。 花农一脚将狗踢到一边,慌张地伸手关掉了补光灯。 大棚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月光都照不透的大棚里,花农抹了把脸上的汗,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放在门口的锄头,咬着牙朝着大棚中长势良好的植物刨去。 车声远远传来,看花田的狗对着由远及近的车灯“汪汪”直叫,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花农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滑过他黝黑的脸,掉在身下的泥土里,手里的锄头握得更紧,动作更快了,手臂上青筋暴起,呼吸急如冬月里的北风。 他不敢停,直到有人拉开了大棚的门,手电筒的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满头是汗,手里的锄头挥动的更快更猛,声音慌张里透着挣扎,“我……我主动铲除了……我在网上查过了……只要在开花结果前主动铲除……主动铲除……就不用坐牢……我主动铲除……警察同志,我主动铲除了……” 声音发着颤,嗓子里像是撒了两把粗盐,绝望里透着希望,用尽了力气。 雷昊强退了一步,关上门,拿出一根烟点燃,对着身后第五大队的同事们笑笑说:“抽根烟,再开工。”熊途跟在队伍后面,抬起头看头顶上的月亮,半弯月牙挂在天空,明亮而皎洁,竟是个难得的晴夜。 雷昊强一根烟抽完,再次推开门,找了半天,打开照明灯,发黄的灯泡悬挂在大棚顶端,照亮整个大棚,也照亮了,坐在泥土里的那个男人。 男人一身脏污,手上脸上全是泥,累得直喘粗气,他的周围,原本长势良好的植物,此时已全部被刨掉,根茎断裂,植株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熊途戴上手套,蹲下身来,捡起一颗断裂的植物看了看,抬头对雷昊强说:“是印度大麻,跟我们在‘花园’墙角发现的属于同一种属。”
雷昊强走到男人身边,问了一句:“孙景富?”
“是我。”
男人抬起头,看着雷昊强,又看了看跟进来的警察,以及熊途,“我知道自己犯了事,我交代。”
男人说到这里,垂下头用满是泥污的手捂住了脸,似乎是落泪了,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抹了把脸,开始说。 半年前,孙景富正守着机器浇花田,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里面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冲他阴沉沉一笑:“你是孙腾飞的爸爸?”
孙景富一开始以为是学校老师,赶紧离了机器,走到安静点的地方,好声好气地回:“是,是,我是孙腾飞爸爸,请问您哪位?我儿子怎么了?”
对方哼了一声,“你儿子在我们这消费了点东西没钱给,你给送来吧?不然的话,到了晚上难保胳膊腿还是齐整的。我们这做的可不是什么慈善买卖。”
孙景富是个地地道道的花农,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他吓得魂都飞了,磕磕巴巴地说:“你,你别动我儿子,他欠你多少钱,我现在就给你送去,要是动我儿子,我就报警。”
“你要不怕你儿子从此完蛋,就报!”
对方笑得十分嚣张,“我干这个买卖还怕你报警?到县城商业街里面的艾然百货交钱,他一共欠了两万块,赶紧的,晚上六点前收不到钱,就剁掉他的手指头。”
孙景富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浇田,赶紧取了钱,开着家里拉货的小卡车就去了县城,在商业街里找到那家叫“艾然百货”的,里面有个长得很帅气的年轻人出来收了他的钱,然后给他看了视频,他看见自家儿子孙腾飞疯子一样又唱又跳,背后一阵发凉,忙问收钱的人。 “我儿子这是怎么了?他买了什么这么贵?”
那人讥讽一笑,“买了快乐。 孙景富后来才知道孙腾飞是因为吸食了大麻,他想过拉孙腾飞报警,可是家里的两位老人又哭又闹,还要上吊,孙腾飞也赌咒发誓再也不犯了,他心一软,只是打了孙腾飞一顿就此作罢。 然而这件事便成了孙家的把柄,孙腾飞有个女朋友,已经谈婚论嫁了,对方屡次打电话来要钱,不给钱便要将孙腾飞在“花园”消费的视频发到网上。 这样一来不光是孙腾飞的婚事黄了,连他家的生意也都毁了,谁会跟这样的人家做生意?孙景富彻夜难眠,第二天还是给对方打了钱。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就在孙家陆陆续续给出去一百多万,再也拿不出现金来时,对方提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拒绝的交易: 对方会提供一批种子给他,他将种子种在他家大棚里,等种子长大,开花结果,对方会按市场价来收购。若不肯接受交易,那就得继续给钱。 不用接续给钱,对方还倒找他钱,这听着像是天方夜谭,他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但是对方却很快就把种子送了来。 他并不认识这是什么种子,只是将信将疑将种子种进了大棚,至此之后对方果然没再来要钱,他们一家终于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 种子生根发芽,越长越大,也并不难伺候,孙景富以为逃过了一劫。可某一天两口子在家看电视,看到法制栏目,里面正在宣传禁毒知识,两人看着电视里展示的缴获的大麻的图片,顿时心中一凉,没命地往田里跑。跑进田里揪了点叶子,又在网上找了些图片,这一对比,两人吓得双双跌坐在地上。 孙景富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给送种子的人,对方一点也没否认,呵呵一笑,说:“我们今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好好听话,让你种什么你就种什么?这不比种花赚钱?有钱大家一起赚!”
孙景富哆哆嗦嗦说:“我报警,我现在就报警。”
对方根本不怕,“你报啊,你现在的罪过可比我大多了,至少五年起步,你媳妇也参与种植,也得一起坐牢,你儿子更是不用说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在牢里过年。敢报你就报!”
孙景富不敢,他只能每天心惊胆战地“服侍”着大棚里的东西,仿佛身边埋满了定时炸弹,每天滴答作响,不知哪一天就要爆炸了。 没过几天他媳妇便病了,吓出来的,一直在住院,他两头忙,人眼见着老了十岁。 然而白天,他在警局看到孙腾飞的毒检结果,半个月前,他竟然又去了“花园”,怒火中烧之下,抽出皮带朝着孙腾飞狠抽,一边抽一边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软弱?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得知儿子去过那个“花园”时,就将他打死?非得等他将这个家害得家破人亡了,才硬得下心吗? 孙景富看着熊途脸上被自己抽出来的伤痕,悔恨全部化成了泪水,哽咽着说:“对不起,警察同志,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我是个傻子,在警局里看见宣传册,看见……看见上面说,主动铲除可以免于处罚,我才知道我被骗了,回到家赶紧就跑来田里……没想到你们来得那么快……” 雷昊强将狼狈不堪的孙景富从地上拽了起来,“去局里再继续聊。”
*** 孙景富的审讯工作主要由第五大队负责,同时第五大队还根据白天验毒的名单,突击检查了所有人员家里的大棚,结果非常惊人,如孙景富一样被勒索哄骗着种下“印度大麻”的花农多达十一户。 这个意料之外的收获,让第五大队忙碌了起来,有望超额完成今年的任务,第五大队的林大队长,看见廖队长都是笑眯眯的,直呼他是自己的福星。 廖队一点也不高兴,查个焚尸案焚尸案,查成了现在这个“大场面”,案情却更扑朔迷离了,而且审秦书轩及其同伙还要排队,第五大队审完了,他们才能审,他能高兴起来才怪? 但是第五大队毕竟是禁毒大队,术业有专攻,梳理起毒品相关的线索,更高效更深入,没多久便摸清了花园的套路,将在内部监控花园的一伙亡命之徒一网打尽。 这帮人在公安系统中算是熟面孔了,特别是那个叫做老黑的,是十年前边城一起涉毒大案中的一名重要从犯,逃窜近十年,终于还是落网了。 “花园”的整体运营模式也慢慢被理清了脉络。 首先老黑雇佣秦书轩一伙诱惑青少年去“花园”。秦书轩等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同县人,都是高中便辍学的混子,在各大娱乐场合混迹了近十年,几乎没人不认得他们,且很多青少年以认识秦书轩为荣,对于他的哄骗更加容易上当。 进了“花园”,会有老黑一帮人带着大家玩乐,所有项目都是免费的,降低大家的警惕心,去了几次之后,便会引诱他们吸食大麻,并且开始发放种子。 在魔鬼的引诱和洗脑之下,这些青少年慢慢出卖了灵魂,做出更加出格的事,女生多数会被拍裸照,而男生的照片更加不堪入目。 老黑交代,拍照、录视频时因为大麻起了作用,当事人一般已经丧失了理性,自己就往陷阱里钻,十分配合,根本不用费一点心。 他将这些被诱骗落入陷阱的青少年叫做“种子”,种子成熟后,便开始实施第二步,向这些人的父母敲诈。 敲诈的过程被叫做“播种”,等那些父母被逼到崩溃边缘,这场游戏真正的部分便“发芽”了,给那些父母发放印度大麻的种子,给予希望,让那些父母在崩溃之中失去判断力,成为他们的“苗圃”。 英婆婆算是这个种植过程中的“害虫”,她不知是发现了他们的事,还是因为傻了,屡屡在他们交易时大喊大叫,好些即将被拿下的“种子”就是这样被她喊黄的。 秦书轩一伙算是对他恨之入骨,但是老黑在审讯中交代说:“我交代过秦书轩,不能搞出太大动静来,苗圃长势良好,就要到收割的季节了,中间商也都找好了,搞出太大动静,这么长时间的经营就都白费了。肯定是秦书轩太沉不住气,动手捏死了害虫,还放火烧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但是秦书轩坚决否认是自己杀了英婆婆,赌咒发誓那就是场意外。 廖队黑着一张脸给大家开会,手指头在桌子上点了点,“无论审问多少次,秦书轩都一口咬定,英婆婆是在与他争执的时候失足掉下楼,又意外点燃了柴堆烧死。虽然现在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有杀人动机,但是始终缺少证据证明柴堆失火不是意外,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就是找到这个证据。还有,张申。”
提到张申,雷昊强就咬牙。 艾然百货就是这个张申开的,艾然百货里曾经存放过“花园”使用过的种子,甚至孙景富提到过曾在艾然百货将勒索金交给秦书轩,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与案子有关。可是在调查中,他一直喊冤,说是秦书轩私自利用他的百货店给“花园”行便利,他根本不知情,这跟秦书轩本人的供词一致,实在找不出漏洞。 最无法撼动的便是他在英婆婆死的那晚有不在场证明,他与他的女友美心在一起,美心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止是雷昊强,其他与会者也都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和廖队一样,面色凝重。 他们根据英婆婆留下的线索,查到了“花园”,铲除了十一座大棚的违禁作物,将一个惊天大案,扼杀在了摇篮之中,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与其说是他们在查案,不如说是英婆婆一直指引着他们去救那些即将毁于一旦的家庭。 可英婆婆却烧毁了一切能为她伸张正义的证据,仿佛她本人微不足道。 散会后,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的,熊途跟在应胜良身后,回刑科所,一路上两个互不搭理,直到在楼下看到了熊中华。 熊中华跟老曾和老骆一起来的,看见熊途开心得冲他招手,“途途,途途。”
熊途看见他们了,应胜良自然也看见了 熊途眉头一皱,应胜良已经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前去,“老前辈,来找熊途啊?哎呦,这么多好吃的?真羡慕熊途,有您这么关心他的爸爸。这二位叔叔怎么称呼?”
熊中华笑呵呵地跟应胜良打招呼,将老骆和老曾介绍给他,客气话说了一大车,又拿出水果往他手里塞,“吃水果,吃水果,途途平时多亏了有应法医照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应胜良也不客气,接过苹果,在身上蹭了蹭,咔嚓咬了一口,顿时惊艳的眼睛一亮,“好甜,哪买的?”
“在秦头早市上,有一个摊子,老板脸上有块三角形的黑斑……”熊中华笑呵呵地推荐他喜欢的水果摊,“他家的苹果、黄梨都好吃,冬天柿子饼也好,都是自家产的。”
应胜良眼睛里的光熄灭了,“秦头……离这二十多里地呢。”
一旁的老曾哈哈笑起来,“二十多里地算什么?老熊买菜买水果那是出了名的挑剔,有时候为了买只鸡,能开三十多里地去山上买农家养的走地鸡。途途他妈坐月子的时候想喝椰子汁,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老骆,你踢我干嘛?”
“踢你都是轻的。”
老骆推了推眼镜,从熊中华袋子里拿了个苹果塞进他的嘴里,“吃个苹果,堵住你的嘴。”
老曾咬着苹果,看到熊途发白的脸,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退了一步,低头啃苹果去了。 回来这么久,熊途多少也有点习惯熟悉的人提到沈清溪了,竟然并没有很生气,只是神情闷闷的,问熊中华,“你有事吗?”
熊中华局促地擦擦额头上的汗,“你们不是在查英婆子的事儿吗?我和老曾老骆闲着没事,就满县里找那些爱捡废品的老头、老太太,看有没有人能跟英婆子说得上话,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我们找着了。我们街上有个姓孙的老婆子原本也爱捡废品,上个月摔了一跤,骨折了,一直在女儿家养伤,昨天才刚回来。她说有一回看见英婆子的手让玻璃渣割破了,就给了她一个创可贴,英婆子可能觉得她人好,偶尔会跟她多说几句话。孙婆子问她记不记得家在哪,她说凤落村还是风罗村的,还说她家靠山又靠海,夏天的晚上,她经常领着她闺女在海边捡虾爬子。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三十年前有个大案,一个村子的人都种大烟卖大烟,整个村子的人互相掩护,再加上那个村子靠山又靠海,铁桶一样,根本找不着路,攻不进去。最后还是村子里的一个线人冒着生命危险带路,才把这个制毒村剿灭了。”
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想着英婆子不回家也不跟任何人提家里人,可能是因为没家了,或者家里人不能提。不过,这都是我瞎想的不作数,到底是不是那个地方,还得你们自己好好查查。”
说着,就将手里的大包小包的吃食全部塞到熊途手上,嘱咐说:“话说完了,我该走了,还赶着跟你骆叔曾叔去打球。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吃不完记得放冰箱里。走了,走了……” 说完,拉着老骆和老曾,转身就走,不管应胜良怎么挽留,都不肯停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