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途从黑整形医院回来后,一直呆在他的研究室里,一天一夜不曾离开。中间应胜良从公安大学回来,过来看过他一次,看到洁净区外挂着的新外套,小鞋柜上摆的新鞋,嫌弃地咂了砸舌:“花里胡哨的,一点都不稳重。”
然后抬头隔着透明的玻璃问熊途:“下回别买花的,领导看见了,对你印象不好。”
熊途垂着头眼睛盯着显微镜下的花粉粒,久久凝视,根本没听到应胜良说什么。应胜良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无视,哼了两声,就回办公室了。熊途看着显微镜中出现的花粉粒,仔细辨认了许久,不太敢相信地冲出来,打开电脑,进入国家植物资料库,反复对比,这才敢肯定,他确实没有认错。可是现场没有这种花,怎么会出现这种花的花粉?除非……熊途推开应胜良办公室的门,急匆匆道:“我要再去一趟整形医院。”
应胜良抬头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夜,又看了眼一脸焦急和理所当然的熊途,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于这种突如其来,没有前因后果的“无理”要求,他也算基本适应了。大半夜就大半夜吧,没什么好生气的,经验告诉他生气了也没用。顺着他吧,就顺着他吧,没准真有什么线索,即便没有线索,有人跟着,也总不至于闯祸。对对,就是这个心态。半个小时后,雷昊强打着哈欠拽着熊途上了车。刚才应胜良打电话告诉他,熊途有重大发现,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宿舍床上蹦下地,袜子都没来得及穿,光脚踩进马丁靴中就奔了过来。一路上熊途紧绷着脸,一声不吭,看起来十分严肃,他只当是技术工作者的严谨,什么都没问,一路飙车开到黑整形医院。重新来到那个院子后,熊途才重新“活泛”了起来,站在坑边,抬头四处张望。雷昊强使劲揉了揉眼,跟着他四处看,看了半天还是不明所以,“我们要找什么?”
“花。”
熊途的视线在周围漆黑的楼栋间穿梭,“昙花。我在坑里取的样本中发现了昙花花粉。”
“昙花,我知道,只开一夜。可也不稀罕,这个花粉怎么了?”
雷昊强还是不太明白。“昙花是虫媒花,花粉即便被风吹落,也一般不会吹太远,这附近一定有人家种了昙花,且是开放的阳台……楼层也不会太高……”熊途说着已经锁定了几户人家,一一指给雷昊强,“麻烦雷组长去那几户人家问一下,他们是不是种了昙花。且是三个月前开放的。”
雷昊强挠了挠头,“倒不是不行,只是……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熊途慢慢说:“昙花养护起来并不容易,长久的辛劳,为的就是昙花一现。种这种花的花友为了完整记录下这‘昙花一现’,会在花期长时间开着摄像机,以免自己错过这个盼望已久的时刻。”
雷昊强秒懂,“也就是说,摄像机有可能意外拍下这个院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
“是的,只是有可能。”
熊途说。“有可能总比没可能强。”
雷昊强似乎瞬间清醒了,抹了把脸,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笑容,“夜长梦多,也别等天亮了,我这就去挨家挨户敲门,大不了多挨几次骂。”
来之前熊途详细调查过,案发日这个区域的风向风速,预测了昙花花粉吹落的轨迹,按照这个轨迹,符合条件人家并不多,雷昊强挨家敲门,隔着防盗门亮出证件,问:“请问您家有没有种过昙花?”
睡眠被强行打断,谁的脾气都好不了,说句“没有”就摔上门的已经是最有教养的了,起床气重的直接指着雷昊强破口大骂,雷昊强只能听着,然后不停道歉,脾气好得,跟追捕罪犯时,凶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熊途在一旁跟着,隐约有些佩服这位老刑警的能屈能伸。敲到三楼的东边户,一位年轻的女人出来开门,看到雷昊强的证件,一脸气愤地嚷嚷起来:“是不是对面那个神经病又报警了?我最近都没开补光灯,也没开摄像机。而且我在阳台上放摄像机,就是拍我自己的花,不是偷拍他,他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就他那猴样,跟没进化全似的,我偷拍他干什么?我又不是搞人类返祖现象研究的。”
熊途听到“补光灯”和“摄像机”就知道这位是花友,心中一喜,忙问:“请问您家中是不是种了昙花?”
“种了?犯法啊?”
女人烦躁地瞪了熊途一眼,又对雷昊强喊:“别以为找个帅哥来执法就能和稀泥糊弄过去,我在家里种花不犯法。”
雷昊强忙跟她解释,再三表示自己不是派出所的,不管她种花不种花,只是希望她配合调查别的案子。女人表情这才缓和起来,说:“昙花我确实种了。”
熊途问:“昙花开放那晚,你是否拍了视频?”
“一看就是同道中人。”
女人笑起来,“能不拍吗?辛辛苦苦就为了那一天呢。你们要视频原件?加个微信,我发给你。”
熊途只能拿出手机与女人互相加了微信,很快就收到了一个压缩包,道别时,女人还将他们送到了楼道口。两人回到警局,立刻在电脑上解锁了压缩包,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眼地盯着视频,终于在快天亮时,在屏幕漆黑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黑影。凌晨一点五十七分。昙花绽开……一现奇芳韵久长。阴暗的角落里,黑影如鬼魅,拖着黑色的编织袋丢进坑里……埋尸的黑影走后,又来了一个步履蹒跚的男人,跪倒在地,徒手将埋尸坑挖了出来,拉开拉链,看着里面的尸体,伏地痛哭……绝美盛景与人间至恶,出现在同一画面里,俨然一出荒诞的黑色情景剧,让电脑前的人全部陷入了沉默。良久雷昊强站起来,抹了把脸,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般,双拳猛地捶向桌子,又突然伸手将熊途抱起来,颠了两下,放下地后,两手按着他的肩膀,郑重说:“以后你就是我亲弟,谁要在背后嚼你舌根,说你是关系户,进来混日子的,就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熊途被晃得一脸懵,尴尬又腼腆地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不……不用。打人要背处分。”
雷昊强哈哈大笑着,握着装了证据的u盘,一溜烟跑去找廖队了。***那段视频经过技术部门的处理,清楚地再现了肖长发埋尸的全过程,以此为突破点,经过突击审讯,肖长发彻底扛不住了,不管不顾地大喊:“是她自找的,她站在窗口往我儿子婴儿床上丢蜈蚣,她想弄死我儿子,我能让她活吗?这么多年,她要什么我没给?钱,房子,要什么给什么?我在她身上用得功夫也最多,她就是生不出儿子来,反倒是心怡才跟了我一年,就生了儿子,这能怪我吗?怪只怪她自己不争气……”说起要廖汝要动他的宝贝儿子,肖长发就怒不可遏,一旁的律师想拦都不住他,已经放弃了,任由他疯子一样躺在病床上梗着脖子嚷嚷。熊途在会议室里,与专案组的其他同事一起透过监控看着这段荒谬的景象,直到廖队关掉了电脑屏幕。全程参与审讯的雷昊强向廖队报告:“根据肖长发交代,当天廖汝意图伤害他的儿子肖继宗,他才与廖汝争执起来,失手将其推倒在景观石上,致使廖汝死亡。廖汝死亡后,他将尸体装进一辆奔驰车的后备箱中,带到已经关停的整形医院的后院,埋了起来。埋尸之后本想带着情妇和儿子一起出国避风头,没想到意外中风,瘫痪至今。至于后来将尸体挖出来的男人是谁,他并不知道,也不认得。昙花花友提供的视频也没拍到那个男人的正脸,技术组虽然连夜加班,也只能分析出男人的大概年龄和身高体型,所穿衣物。”
这些都写在报告中,每个参会者手上都有。挖尸的男人身高约一米七三,体型中等,上身穿军绿色外套,下身黑色裤子,鞋子看不清,但是痕检分析了现场提取的半枚鞋印,判断男人当时穿的应该是劳保市场最常见的三七牌帆布鞋。这个男人无疑是杀害林苑,非法处理尸体的重大嫌疑人。这样一个低收入群体的男性,怎么会跟廖汝扯上关系,会是廖汝曾经雇佣过的工人吗?刑警也往这方面调查过,但是查遍了所有曾在黑整形医院工作过的工作人员,包括清洁工,并没有与这个男性体貌特征相符的。他的举动明明与廖汝亲密无间,怎么会完全不留痕迹?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众人思索之际,雷昊强又补充道:“为了撇清与本案关系,肖长发主动交代,黑整形医院曾经出过几起医疗事故,造成两人死亡,这两人就是本案的被害人张艳和钱月。因为当时整形医院是廖汝主管,他并不知道廖汝是怎么处理的。我们比对了他提交的黑医院的顾客名单,发现除了张艳和钱月之外,孙小琳也是整形医院的客人,她住院做小腿肌肉阻断术,但是术前准备阶段她就消失了,前期缴纳的住院费也没退。”
负责谈乐乐的小组,认真分析了谈乐乐失踪的时间线,与张艳死亡的时间对得上的。廖队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廖汝本市没有其他亲属,朋友都是些酒肉朋友,对她个人情况了解甚少,老家的亲人也都断了联系,这世上除了肖长发似乎只有她的女儿廖惠茹最了解她了。只可惜廖惠茹不愿意回国协助调查,也不愿意通过电话视频与我们联系,她要是愿意配合,也许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熊途低着头看手上的资料,无意中扫到廖惠茹就读的学校,条件反射“啊”了一声,“她在圣伯德大学,读的是生命科学专业……我记得……简……好像就在这所学校的教授……”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只有坐在他身边的应胜良听见了,应胜良抬了抬眉毛,拽着他的袖子举起了他的手,“熊途有办法让她回国。”
熊途惊讶地看着应胜良,“我……我有办法?”
应胜良看着熊途,笑起来:“你有办法吧?”
熊途在应胜良不容拒绝的眼神中垂下头,“我有办法。”
因为涉及到一些隐私,熊途希望单独跟廖队说,廖队就宣布散会,让熊途去他办公室谈。去廖队办公室前,熊途去了趟洗手间,洗手出来后,看到应胜良在吸烟区抽烟。刑警队里老烟枪多,平日里那个吸烟区总有两三人站着,此时只有应胜良一个人,站在风口,吐出来的烟雾包裹着他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孤独。熊途犹豫了两秒钟,还是走了过去。“简是……通过老师认识的……”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烟味熏地嗓子发痒,他皱了皱眉,“如果我协助调查,可能要向调查组报告。”
“报告吧,也省得他们闲着没事干。”
应胜良冷哼了一声,大力将手里的烟头按进烟灰缸中,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熊途看着他抽烟不要命的样子,有些难过,“你……是不是刚跟那边联系过?”
应胜良是一口一口抽着烟,“他们跟你说了?”
“没有,他们不会主动跟我说话。”
熊途说,“每回跟那边联系过之后,你的心情就很不好。”
听到这话,应胜良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脚踢在垃圾桶上,“每回都给我打太极,没有进展,没有进展,要耐心,要耐心……我耐心得起来吗?这都多长时间了?”
说着他猛地看向熊途,一双因为熬夜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因为困顿而显得无助而焦躁,“你能对我说些什么吗?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熊途难过极了,他想起“剑兰计划”开始之初,应胜良曾经去办公室给应明送过吃的,站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保重身体,光是小菜的保存方法,他就反反复复说了三遍。他那时并不认得应胜良,只是觉得好笑,沉默寡言的应明师兄怎会有个如此话痨的大哥?那平时兄弟俩在家聊天的时候,应明师兄还能插得上话?“你知道的。”
熊途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签过保证书,不可以对任何人透漏任何剑兰案的细节。”
“我他妈的能不知道吗?”
应胜良吼了起来,一脚将垃圾桶踹翻了,“我自己也签过!你说可不可笑,我他妈的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面对应胜良的崩溃,熊途有些不知所措,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要如何安慰?应胜良已经从短暂的崩溃中回过神来了,俯身将垃圾桶扶了起来,拿起角落的小扫帚扫着散落了一地的烟灰,每一下都十分沉重,仿佛在打扫自己的心。扫完了,他抬起头,疲惫地看着熊途,“去吧,廖队在等你。至于……那边,电话我来打吧。”
熊途离开了抽烟区,片刻又折了回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应胜良说:“那天是我生日,我们一起吃了蛋糕,之后就各忙各的去了,我一个人呆在样品库里整理样品,应师兄在另外一个实验室与小意在一起。老师走进来交给我一个钥匙扣,说是自己做的,是给我的礼物。”
他说着苦笑一下,“但是我没有证据,案发后钥匙扣也不见了。拿到礼物,我很开心,之后老师出去,不到半个小时整个研究室就被炸上了天。也许是样品库在地下,所以我没死,反而被那个连环杀手劫持了,关了我三个月。这就是全过程,我说了无数遍了,没人信我!他们不信,你也不信!住院都要被监视!你让我自己表现好点,出去要向上报备,我去买鞋报备过了,他们依旧派人跟踪我。我如你所愿,配合调查,你依旧要来质问我!你让我说什么?说,就是我炸的实验室,罪魁祸首就是我,立刻把我拉去枪毙,你们才满意吗!”
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肺里的空气都被抽空了一样,空荡荡的胸腔挤压着心脏,心脏每一次跳动,他都会疼。他退了两步,捂着脸,有眼泪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你们就这么恨我吗?就因为我活着?”
应胜良慢慢抬起头,心中涌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也许……困于这起案子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向熊途施暴。就因为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