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伴奏萧瑟寂寥的咏叹,仅是那种说来就来,猝不及防的震撼,便已经瞬间就填满了老人的瞳孔。 只见他震惊的嘴巴微张,舌头像是打了结般,呆若木鸡,满脸骇然。 也没人会笑话老伯的反应夸张,因为就在此时此刻,无论画面里的名家老师们,亦或者在看片子观众,每个人的反应其实都差不多,甚至比之还要更夸张! 听苏白唱歌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每每听他开腔,总是会当场就把你惊呆,即便是你知道他要唱了,又做好了多少的心理准备,这分震撼都不会有任何的削弱,反而只会更甚。 因为你根本就想象不到他到底还能够有多秀,而他又每每都能突破你想象力的极限,就如同此时此刻,他的声线与行腔就又一次刷新了大家对他的认知。 总说苏白唱南音与沙哑底的盲公腔不太一样,因为他的声音是年轻而莹润的,大多数情况只在感情上表现苍凉与沧桑,音色都是清越如天籁的,因而令人为之着迷。 而这一次,他不仅是若无其事的就换了个略显年迈的师娘女声,而且那声音枯涩到了极致,行腔亦冷淡到了极致。 “初更才过月光辉,怕听林间杜鹃啼,声声泣血榴花底,胡不归兮胡不归,点得魂归郎府第,换转郎心早日到来,免令两家音讯滞,好似伯劳飞燕各东西,柳丝难把心猿系,落花无主葬春泥......” 很明显,对于那些对民间曲艺调式有所了解的人来说,不需要报曲名,只听那“初更”二字,便能知晓这是种花民间广为流传的“五更调”,又称“五更曲”、“叹五更”、“五更鼓”,歌词共五叠,自一更至五更递转咏歌,故又名“五更转”,相同的形式还有“十二时”等。 这种民间小调起源较早,在南北朝时期便由乐工采自民间,被列为相和歌辞清调曲之一,用调亦甚广,国内各大戏曲剧种都有其的应用,比如京剧等。 在宋、元以后,尤其是明清之际,由于商业的发达和城市寄生阶级的大量出现,“五更调”又被某些文人利用,成为青楼歌妓们习唱的小曲之一,通常是拟歌女从初更至五更怀念情郎的叹情,以宣泄被抛弃的心酸或者离别愁绪。 再看歌词的内容,此曲也正是南音说唱作品中最常见的题材。 这样曲子,无论是换作谁来演绎,大抵都会如同它自己的歌词描述般“声声泣血杜鹃啼”,唱得凄凄惨惨又凄凄,好尽显悲伤孤苦又无依的吧? 但苏白的演绎偏偏就不是! 乍听之下,心如止水,若无其事,全无邀好之心,亦无感情带入,似乎只带着一种惊人的冷漠与无情,就如同一个局外人般,无悲亦无喜。 但细听品味,却又明显的是一种仿佛凌于红尘,俯瞰人间悲欢离合的悲悯,在乐器伴奏的情况下这种感觉更甚,仿佛是在用恍如隔世的冷漠,唱尽人世苍凉般。 “听他唱此曲,能体味情之三绝,远书难寄,远行不念,远悲无恨。”
“这绝非无情,而是一种情到深处是无情,深到极处是清寂的境界!”
“他一开腔,就让我想起一首竹枝词,道是无晴却有晴!”
“唉,五更调已绝,这词写得本就够绝了,再被他这么一唱,更绝了,哈哈,怕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哦......” 正是这种“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感觉,直接就把几位老师当场给“吓进”了小黑屋,惊叹不已。 与此同时,彭慧老师自己还跟着苏白缩小后的背景歌声学着也“冷漠无情”的唱了一句: “二更明月上窗纱,虚渡眧光两鬓华,相思泪湿红罗帕,伊人秋水冷蒹葭。”
不对比都不知道,一对比,那就是直接被秒,整段垮掉! “肯把离情容易看,要从容易见艰难,唉,真的是很难想象啊,他还那么年轻,这种无悲无喜的境界,那让人着迷的背后,究竟有着怎么样的过去?”
彭慧阿姨已经开始“嘤嘤嘤”的犯花痴了,当然了,同时也把观众气得当场跳脚! “啊啊啊啊,这个时候你进小黑屋?”
“别切啊,我要听哥哥唱!”
“马割鸡,导演是你不是不想活了?我就想完整的听他唱一曲,有那么难吗?”
“噗,彭老师别唱了,你这属于没有感情全是技巧啊!”
“哈哈,讲道理,哥哥的听着也像是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是的,厉害就厉害在这啊,听着似乎都是没有感情只有技巧,偏偏他唱得就能让你在别人的故事里流干自己的眼泪,大概这就是彭慧老师说的境界吧。”
“......” 被打断了一下,观众们“骂骂咧咧”,但又不得不说,这些名家老师说的是真对啊! 在苏白的逆天演绎下,即便是听不懂粤语的人,也都会被他的声音、呼吸、节奏、情绪本能地传递与接收给震撼到头皮炸裂。 与此同时,大家更是赫然就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唱歌没有感情”真不见得是差评,因为情深至极,即是清寂,就如同悲伤到了一定的程度后,眼泪是流不出来的那般。 从小黑屋里切出来后,全程延绵不断的歌声又由远及近,再度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并且,总算是了粉丝们的一个心愿,纪录片此后再也没有剪切,而是完完整整的把曲子全播完。 “三更明月桂香飘,记得买舟同过漱珠桥,君抱琵琶奴唱小调,或郎度曲我吹萧,两家誓词同欢笑,重话边一个忘恩天地不饶,近日我郎心改了,万种愁怀恨怎销......” “四更明月过雕栏,人在花前怨影单,相思怕见撩人眼,薄情一去无回还,顾影自嗟还自叹,绿窗常挂一幅望枯山,睹物思人情思冷,寒衾独抱听更残,奴奴家住芙蓉涧,我郎家住荔枝滩,隔水相逢迷望眼,独惜写书容易寄书难。”
清寂的曲子,清寂的听,而听此曲,情,又何止是只有哀男怨女的痴情而已? 仅是初段的那一句“好花自古香唔久,只怕青春难为使君留”,其原本的内涵就早已经超越了那些无病呻吟之作,歌者感叹的不单止是爱情的已逝,更是青春的已逝,生命的已逝,时光的已逝。 而今人再听这古老的曲调,这绝美的唱词,感触则更是多了好几分,亦更深好几层。 那一句“好花自古香唔久”,于昔日繁华艳压秦淮水榭的漱珠涌如何?于昔日才子佳人争相打卡诉风流的漱珠桥如何?于昔日富可敌国的咩城十三行豪商后花园如何?于广府南音这种璀璨一时的本土曲艺,又如何? 有太多太多的情感,全都交织在了这一曲清唱里,以至于让人于百感交集之中,话到嘴边,却又总说不出来。 只道听至“买舟同过漱珠桥”这句时,那位热心老伯眼睛明显的再次闪过一阵阵艳颤,他不再呆滞的看着苏白,而是突然转头环顾起了四周,迷离的目光瞬间便融入了周遭夜色里。 听到“奴奴家住芙蓉涧,我郎家住荔枝滩,隔水相逢迷望眼”这句后,许老太套遥望着远方,眼中泛起点点光芒。 没人知道他们都看见了什么,但可以很肯定的是,无论他们看见了什么,那一定都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故事。 而沉浸在那清寂歌咏声里,渐渐的,所有人也都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也都梦起了只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清寂却又美丽的梦。 直至歌谣唱至最后一段:“五更明月过墙东,倚遍栏杆十二重,衣薄难禁花露重,玉楼人怯五更风,点得化成一对双飞凤,会向瑶台月下逢,无端惊破鸳鸯梦,海幢钟接海珠钟,睡起懒梳愁万种,侬对共,又只见一轮明月照入帘栊。”
方才蓦然惊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