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温饱思那个啥。 早已经身家不菲的宁卫民身体丁点儿毛病没有,又正好是二十啷当岁儿血气方刚的年纪。 在国内的时候,他还长期泡在脂粉圈儿里,你说他能不想吗? 可问题是,以国内目前严苛的社会环境不允许他释放本性啊。 当下还就属作风问题最不好办,谁要敢浪里个浪,弄不好就会惹来牢狱之灾。 所以哪怕再煎熬,宁卫民在国内混的时候,也不敢不洁身自好,当个一个纯洁如花的黄花大小伙子。 不怕丢人的说,其实自甘堕落,同样是他想要出国的重要原因之一。 实际上,打登上飞往东京的国际航班,看着笑得很甜的日本空乘,宁卫民的眼神就开始桃花泛滥,心里YY。 只可惜啊,哪怕他到了东京这个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还是没有“及时行乐,莫负青春”的条件。 因为他接下来该忙和的要紧事儿实在太多了点儿。 毕竟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当以事业为主。 他首先得争分夺秒,先把这些急需待办的事儿办好,才能谈及其他。 于是直至合法居留手续办妥了,餐厅的手续走上正规了,拉杆箱的专利申请递交了,资本布局也完成了,《广场协定》如期发生了,就连宋华桂也给了他和日本公司商洽的授权。 宁卫民的心里才真正踏实下。 这才有了闲暇和兴致,去放纵一下自己,寻找一下夜生活……哦不,见识一下异域的特殊文化。 众所周知,日本是个风俗业极其发达的国家。 而位于东京新宿的歌舞伎町街,就是东京最知名的夜生活圣地,被称作“欲望的迷宫城市”。 9月25日晚间,宁卫民是怀揣着五十万円,打扮一新来到这里的。 这天他没穿那些廉价的旧衣物,而是穿着皮尔卡顿的名牌西装,把皮鞋擦得锃亮来的。 从靖国大街跨入歌舞伎町街的一瞬间,他就兴奋到全身竖起了鸡皮疙瘩的地步,甚至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 因为首先,视觉上的震撼太直接了。 各种招牌的霓虹灯充斥在大街小巷,一下子跳入并占据了他的视野。 赤、橙、黄、绿、青、蓝、紫……这里是色彩斑斓的世界! 同时,伴随着视觉上的应接不暇,两旁林立的一座座店门里传出的高音量的快节奏音乐,也在震动着他的耳膜,刺激着他的心脏。 除此之外,这还是名牌汽车接踵而至,汇聚于此地的高峰期间。 灯光照射在一辆辆的豪车之上所反射出的流光溢彩,眼瞅着一辆辆豪车停在各种酒吧和俱乐部前。 他不免心生一种似幻似真的迷醉感,想起许多影视剧里反应灯红酒绿的镜头和情节。 更何况这种时候,也是店家大赚一笔的好时机。 于是各种拉客的人充斥在街头巷尾。 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纪大的,不管是深色西装的雅库扎,还是抽烟的二流子,又或者穿着夜总会裙子撩人的妹子。 这些人都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一个调门,使尽全身解数在店前争抢着客人。 “先生!晚上好!是想找个地方喝一杯吗?”
“帅哥,洗个澡吧!回去就不用洗了!”
“工作压力大不大呀?马杀鸡一下怎么样?我们会帮你放松的!一定让您满意!”
“先生,要看舞蹈表演吗?一万円,门票只要一万円!”
还有些岁数偏大,浓妆艳抹的欧巴桑也在拉客。 千万不要瞧不起人,实际上这些大妈更是这一行的行家。 她们见到只身行走的男人就蹭过去,并不纠缠,只是低声笑语。 但不知为什么,让客人乐颠颠的上勾儿的概率竟然比起其他人要高出不少。 总之,这些拉客的喧嚣声,逛街情侣的笑闹声,一间间店中传出的嘈杂音乐,街上播放广告的喇叭声,长龙般的堵在一起的出租车按出的此起彼伏的笛声,不断开过的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一股翻腾不已的巨浪,盘旋在狭窄的街头,冲击着宁卫民的耳膜、脑海,和他的心脏。 这里的喧闹是无所顾忌的,和日本的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无需保持安静,大可以释放自我。 尽管上一世,宁卫民也没少出入灯红酒绿的欢乐场。 甚至每次来东京旅游,他也必来歌舞伎町打卡。 但眼前的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大街仍然在顷刻之间,就把他变成了歌舞伎町这棵毒花的俘虏。 仅仅站在那儿,他就已经兴奋得不能自制。 因为这朵花虽然毒,但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妖艳之美。 是的,美丽,甚至是极度奢靡颓废的美丽,让人惊心动魄。 不过说到欲望和需求,即使来到这样的地方,宁卫民就会一帆风顺得到充分的满足吗? 不!其实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儿。 虽然宁卫民本人当然希望如此,可现实却偏偏不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歌舞伎町街和宁卫民记忆中的歌舞伎町街完全是两回事,游戏规则是大大的不一样。 仅仅从表面上,就能看出这个年代的歌舞伎町街没有那么开放。 首先牛郎店的数量就非常少,远不像宁卫民印象里好几十家扎堆儿充斥在这里生意火爆的样子。 实际上不仔细找的话,很难这里找到。 即便是找到了,也多数都蜷缩在在犄角旮旯。 而且出入的客人多是些上岁数的欧巴桑。 绝不是像三十年后,什么公司白领、女大学生,富婆艺人,全往这蜂拥而来的盛况。 其次,三十年后盛行的夜店和酒吧也谈不上生意拔尖。 实际上除了极具时代特性的卡拉0K和迪斯科舞厅之外,这年代的歌舞伎町最受顾客青睐的店,反而净是一些让人眼花缭乱,却让人不知所谓的服务。 诸如“粉红沙龙”,虽然前后两个都是平时常见的普通词汇。 但是,当这两个词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店家只在宣传告示上写着“花瓣旋转,三千日元”的字样,就再没有其他了。 而“相亲俱乐部”的尽管同样具体含义模糊,好在收费标准却能暴露些许端倪。 “男性一千五百元,女性免费,饮料自由。”
这很明显应该是成人见面找乐的场所,否则不会有这样有违公平原则的规矩。 但能“内涵”的东西却不得而知了,和正规场所的区别还是无从知晓。 说到这儿,或许有人会撇嘴了,觉得宁卫民没这么杵窝子吧? 你鼻子底下是什么啊? 不明白还不会问吗? 嘿,还真不能这么干,因为宁卫民一开口,他的日语一下子就会暴露他外国人的身份。 绝大多数的店,不但不会为他回答,做出解释,而且还会把他拒之门外,就因为他不是日本人。 为什么会这样? 这其中既有日本经济大繁荣下,店家根本不愁本地顾客,对言语不通的外国人比较嫌弃,不愿意惹麻烦的心理。 也有当今世界艾滋病泛滥的大背景下,人们正对这种还不够了解的新型病毒产生恐惧,导致日本整个风俗行业具有专门针对外国人的恐惧和歧视。 所以肯让宁卫民进的店里不是泰国人就是菲律宾人,就连宝岛人开的店也把他拒之门外。 而理由更加可笑,竟然是因为在日本的内地人太少,害怕他是红色间谍。 不用说啊,接连碰壁的宁卫民大失所望啊,接待他的店,他毫无兴趣。 一是这审美的差距太大了,二是他非常担心弄不好自己还会找到人妖。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一无所获,他兜里的钱基本就没能顺着心意花出去。 这小子非常悲催的发现,在日本最要求日语能力的地方竟然是歌舞伎町街。 他要想得偿所愿,居然日语得先达到让人听不出他是外国人的地步。 操,花钱还设这么高的门槛!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 还真是够迷的! 而恰恰就在他郁闷无比,琢磨来琢磨去,认为好像只能去学日本人,玩那种收费一小时八百円的电话聊天,看看是否能钓到对外国人比较感兴趣的日本妹子的时候。 他代表宋华桂跟日方进行交涉的合作方案又出现了意外。 原本一帆风顺,已经临近尾声的谈判突然间有了变数。 于是这立刻终止了他寻欢作乐心思,让他再次把心神和精力聚焦在了正事上。 ………… 1985年9月29日,也就是华夏中秋节的这天。 在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的会议室里,高田副社长和石川监事脸色阴沉地坐在长长的会议桌旁,等候着社长长谷川英弘的大驾光临。 他们身上穿着深色的西装,领带扎得一丝不苟。 尽管已经在屋子里坐了不短的时间,但他们相互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就连焦急或者无奈的表情也被他们深深藏了起来。 不为别的,就因为和他们待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公司的专务董事福田荣,另一个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关口修。 这两个人的职务都在监事之上,副社长之下,属于公司的第三和第四把手。 在这样的同僚面前,无论是高田和石川都懂得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 特别是对于福田荣,他们更是无比警惕。 由于此时日本商法中规定,专务董事就算没有代表权,但也有可能被贸易对方追究公司责任。 而且福田荣的职务还是负责公司人事管理和生产效率的提升,对社长负有直接又紧密的辅助义务。 那么无论是从职务性质还是责任牵连上说,这家伙和社长的关系再亲近不过了,完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么他自然是坚定拥护社长的一派。 事实上,这次社长主动放弃休假计划突然归来,而且人还没回来就要召开会议,处处透着蹊跷。 为什么偏偏赶上和华夏公司的合作谈判即将完成的关键时刻呢? 为什么全公司就只有福田荣一个人提前知道社长归来的消息。 这个会议的消息也是由他来代表社长告知召集呢? 这个会议上到底要讨论什么重要事情呢? 再福田荣满面强作淡定,甚至有些掩饰不住神采飞扬的眼神。 这一切不能不让高田忠夫和石川敏郎心里犯嘀咕,开始担心这家伙有什么不良企图,背后又做了什么小动作,会不会正是把休假中的社长弄回来的始作俑者。 果不其然,随着半个小时后,长谷川英弘的正式到来,直接证明了他们最担心的问题。 “哎呀,不好意思,让大家久候了啊!” 社长长谷川英弘在秘书引领下,终于走进了会议室,在长桌最前端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左边的邻座是福田荣和关口修,右边是高田忠夫和石川敏郎,看上去真是两个阵营,泾渭分明。 而在秘书吩咐端茶进来的事务员在门外挂上“闲杂人等请勿进入”的牌子之后。 六十岁的长谷川英弘,就毫无寒暄的直奔主题。 “现在我们开始召开公司高层的重要会议。我这次回来只为了一件影响到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最近的《广场协定》导致日円升值,而且不是小幅升值,是有计划的巨大攀升。这将会直接增加我们的制造成本。而且那些混账政客还答应了美国,自愿进口扩大、开放国内市场。所以完全可以预计,我们的出口业务将会遭遇最艰难的处境。在座诸君,我们的角色担负着公司是否能够存活下去的重大责任,希望诸君能够竭尽所能的为公司的困境出谋划策。”
这个话份量太重了,话题也太重大,在座的人全都不发一语,各自皱眉深思。 等了半晌,长谷川英弘有点不难烦了,索性直接点名,“福田荣专务,请,还是你先来说说吧。”
于是福田荣那像鹤一般细瘦的身躯就此站了起来,语气严峻地说。 “各位,我和社长已经私下里商议了一下。我们都认为,眼下只有两个对策可行。首先对工厂的管理要加强,把无谓的浪费全部去除,能够节省的一定节省。其次,我们的眼光要投向海外,去寻找更便宜的土地和廉价劳动力,把生产制造的重心转移过去,好节省成本,增加竞争力……” “请等一等。”
石川监事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依次冲社长和福田荣都行了个礼,忍不住插口道,“恕我直言,难道社长要投资海外,兴建分厂吗?”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既然又面临着石油危机时期一样的危机,我们就要走出去,才能寻找出路。”
长谷川点头。 “可公司的财务情况很难支持,毕竟建造一个工厂光地价和建屋就要数亿円,更别说各种机器和工人培训了。恐怕全算下来要将近二十亿元才够。我们目前资金流刚刚正常,这不是又让自己背负其一个重大的财务包袱吗?何况对于公司眼下并不能及时产生帮助啊。我们应该先尽力扩大国内的销量吧,为什么不试试路易斯威登的方式?”
“路易威登的方式?难道你是说用噱头和广告来吸引顾客吗?石川,我们皮尔卡顿明明已经是国际知名的大牌服装了。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花钱做广告?我们也和许多知名的百货大楼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难道我们要抛弃那些多年默契的合作伙伴?何况如果花费大量的金钱请明星做广告,在繁荣地带开设专营的店铺,同样也是需要大量资金的。难道这不是一种浪费?”
沐浴在透过窗户射入的明亮阳光下,为石川做出解释的长谷川英弘,那花白的头发闪着银色光辉,眉毛下鲜少眨动的眼睛炯炯有神。 “是,确实海外办厂,不会马上对业绩起到促进左右。但我认为一切商业的本质还是在于产品的质量啊。好产品永远是不愁卖的。尤其我们日本人,最务实的民族,喜欢恒定的东西和可预见性。怎么可能被轻易欺骗?所以我们的责任就是生产出精工细作,最优质量的服装。我相信,时间会证明我们的价值的,最终,客户一定会扔掉路易斯威登这种华而不实,满是噱头的东西,而来选择我们货真价实的合体服装。所以眼光还要长远些啊。”
他的的姿态满是从容和威严,更充满了坚定的自信。一点都不像即将到退休年龄的人。 而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就堵住了石川的嘴,他忍不住望向了高田。 可高田还没来得及开口帮腔,福田荣已经主动面向他来挑衅了。 “社长说的太对了。日本经济的奇迹就是制造技术的优势啊。实体制造业才是我们国家的经济命脉。否定这一点的人,那简直不配称为日本人。所以,公司的投资就一定要投资那些实在的东西。如果做广告,办几家店什么的,钱花得太没意义。而工厂不一样啊,盖起来永远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其实想要短期获利还不容易吗?那太容易了,我们只要跟华夏公司联系,给他们一点钱,把他们的低劣服装拿到日本来卖就好了嘛。可这样做,一定会大大伤害我们公司的名誉。毁掉我们多年发展而来的根基。日本人,如今只肯用最优秀的产品。高田副社长,你说对吗?”
听到最后几句,高田忠夫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言语。 福田荣笑了一笑,不无得意的继续逼迫。 “当然,我倒并不真的排斥和华夏公司合作。毕竟他们那里就恰好能够提供适合我们投资的各种条件。而且我还听说高田副社长和华夏那边的关系很好啊。这件事,高田副社长似乎是个很合适的谈判人选呢。不过,华夏人落后又无知。服装生产技术更是低劣。为了保证生产水准,和技术不外流。即使合作,也不是平等的。我们公司一定占据绝对的优势才行……” 说到这里,福田荣看了看长谷川一眼,见其点头后强调。“……我认为。如果合资办厂的话。最多最多,只能给华夏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这是让他们帮忙疏通关系的酬劳。至于控制权和管理权,当然要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怎么样,这个建议谁赞成?谁反对?”
此情此景,高田忠夫是真的明白了。 在今天的这件事里,福田荣扮演了不光彩的密探角色。 他绝对在私下里联合了社长,存心要在这个会议上李代桃僵,彻底破坏他们和华夏公司合作计划。 他们居然不给他一丝可乘之机,去壮大销售系统,扩大手里的权力。 反而还要借此增加他们自己的力量,多掌握一个工厂? 可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