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鳅儿——！”
西南风卷着呼声，在广袤的芦苇滩上回旋。黄狗竖起鼻子，这里嗅嗅；张着耳朵，那里听听。穿过一丛丛芦苇，跨越一座座水洼，时而在杨柳林里转来转去，时而绕着荷氹放肆奔跑，不时提起一条后腿，洒几滴尿，自己闻闻，朝后面的鲤拐子“汪汪”两声，又撒腿往前。鲤拐子分析草地上的每一串脚印，观察踩倒的每一根芦苇，迎面来了几个看牛伢儿，吆喝牛群，奔向村里，他上前打听：“看牛伢儿，看见小鳅了吗？”
看牛伢儿们告诉他：“太阳当顶的时候，看见他背只竹笼子，站在前面那座荷氹边出神，两只眼睛通红的。”
鲤拐子道声谢谢，正要呼唤黄狗，只见黄狗游往荷氹那边，他连人带衣扑进荷氹，拨开荷叶，跟了上去。他爬上岸，手上，脚上，麻辣火烧，被锯齿似的荷梗划出无数道细细的血痕。“汪汪！汪汪！”
黄狗昂起脑壳，朝上游高声大叫。“哦啦啦！嗬————！”
鲤拐子寻声望去，小港拐弯处，游来黑压压一群湖鸭，一只油光腊亮的小船飞梭而来，船上，看鸭佬叉开双腿，挥舞长篙，拨动两边的流水，驱赶着鸭群。“看鸭师傅！你看见一个身背竹笼子的小伢儿没有？”
“团头大脸，满脑壳头发漆黑的，十一二岁年纪。穿件蓝布罩衫。竹笼子里好像装了几只蒸钵大的蛤蟆。”
“师傅，你看见他往哪里去了？”
“他举着竹笼子，游过小港，好像追赶什么东西，钻进了那边的芦苇丛里。那小家伙是你什么人？”
“我的独生儿。”
“哦！独生子，娇宝宝，不听话，偷偷跑来的吧？！”
“不是他不听话。是我不听他的话，把他害苦了。”
看鸭师傅张大不解的眼睛。鲤拐子心里憋得慌，正愁有话无处说，就讲了他酒后发疯，杀死牛蛙，放走牛蛙的经过。看鸭师傅连声称赞鳅儿，并说：“伙计！牛蛙是宝贝。你应该支持儿子创办牛蛙养殖场，造福众人。你快上我的船，到对岸芦苇滩上找儿子去。看。大雨就要来了。快！快！”
“金龙！上船！”
黄狗纵身一跃，落进船舱。渡过小港，登上滩岸，鲤拐子辞谢看鸭师傅，观察芦苇滩上的痕迹，和黄狗一同钻进芦苇丛。“鳅儿！”
鲤拐子放声呼喊。“汪汪！”
黄狗起劲召唤。“轰隆！”
炸雷震响，闪电掠过。“呼——！哗——！”
狂风吹来，猛雨瓢泼。芦苇弯下腰，遭受着沉重地打击。这里是芦苇深处，有一片铺满菱角、芡实的水面，葱绿的菱角藤，紫兰的芡实叶，相间杂生，遮盖了湖水，只偶尔留下一个个天窗似的眼。鲤拐子发现岸边的牛蛙笼子，他生怕出现错觉，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瞪大眼睛，没错，是鳅儿的那只竹笼子，五只牛蛙在里面蹦蹦跳跳。他惊喜交加，鳅儿又捉到了牛蛙。可是，鳅儿呢？鲤拐子扫视四周，不见任何动静。黄狗围着牛蛙笼子转来转去，吓得牛蛙鼓眼暴睛，互相碰撞。黄狗翘起鼻子，钻进芦苇丛，返身蹿出，对着湖里，“汪汪”直叫。鲤拐子奔到黄狗身边，透过雨帘，发现小孩的脚印，经大风大雨冲洗，模模糊糊，难以辨认。他观察湖上，菱角藤，芡实叶，覆盖完好，与别处没有异样。这时，黄狗“汪汪”不停。它不时举起前爪，立起后爪，那架势是要扑进湖水。黄狗的神态，引起鲤拐子的高度注意。他知道，翻动过的菱角藤，芡实叶，经一场风雨，又会恢复原样。他扑进湖水，抓起一把菱角藤，发现有的菱角藤断了，有的菱角藤落了叶，有的菱角藤掉了花。莫非鳅儿？他心慌，腿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生怕倒下水，咬紧牙根，用力挺住。他顾不得左手背脊伤口的疼痛，双手伸进湖水，排开菱角藤，芡实叶，往前探索。越往前，菱角藤、芡实叶越来越密，越厚，有的地方拱出水面，像隆起的小山。他一把一把地排开，一步一步地探索，他嫌太慢，吸一口气，潜入菱角藤、芡实叶底下，手摸、脚探，渐渐地，他前进的速度慢了，菱角藤、芡实叶缠裹全身，越缠越紧，越裹越多，像捆绑着无数根细麻绳。他有经验，在这种时候，挣扎一下，身上就会增多一层捆绑。有的人不懂得这点，被菱角藤、芡实叶缠裹住，水性再好也无法挣脱，活活淹死在水里。他绷断身上的菱角藤，撕碎芡实叶，顶开头上的压力，吸口气，又往前游去。他在水底来回织梭。突然，他的手触电似地缩回来，又立刻伸上前去，抱起被菱角藤、芡实叶紧紧缠裹的鳅儿。水里冒起一串水泡。他抱着鳅儿，走出湖水，只见鳅儿手上还紧紧抓着一只死去的牛蛙。鳅儿鼓着肚子，满脸泛白，眼睛紧闭。“鳅儿！我的鳅儿！”
撕心裂肝的哭喊声，在广袤的芦苇滩上空回响。天低、云暗，雨像无情的鞭子噼啪抽打下来，芦苇低头呜咽，滩地哗哗淌泪。鲤拐子理智地抬起头，他不相信老天爷如此狠心无情。过去，在洞庭湖上打鱼捞虾，翻船落水是家常便饭。他有几手救人的绝招，救活过许多落水者。他要动手抢救鳅儿，可是，他犯难了。他需要一头牛，把鳅儿仰天放在牛背上，赶着牛儿慢慢走，让肚子里的水慢慢往外流，逐渐加大呼吸。他需要一根吹火筒，对准鳅儿的肛门，向里面吹气。在这里，这一切都没有。突然，他盯住黄狗，那粗壮的四肢，宽厚的背脊，他想起那一天看见鳅儿骑在黄狗背脊上的情形。他还责怪鳅儿不懂事。此时，他招呼黄狗，将鳅儿仰天放在它的背脊上。黄狗歪一下身子，又挺住了，张大嘴巴喘粗气。水从鳅儿嘴里、鼻孔里，流到黄狗身上。他跪在地上，手扶鳅儿，嘴巴对准鳅儿的嘴巴，做着人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