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上码头。 这里几经扩建之后,成为了货船往来关中的首选卸货之地,行商客旅、装卸工人,龙蛇混杂最为混乱。 此刻夏初,天气尚未太过炎热,长安城周边的许多商铺都赶在这个时间点上开始囤货,毕竟到了盛夏之后,装卸工人的要价就比从前高出一倍! 当然了,若是不愿给,也可以自己去搬,绝对无人阻拦。 毕竟酷暑,动不动就出一身臭汗,这时候顶着大太阳干活,无疑就是拿命赚钱,要价高一点也属正常。 但今天的灞上码头,虽然到处人来人往,可却没有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 更有甚者,那些平日里咯噔咯噔运行蒸汽机械吊臂,此刻全都安安静静,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高亢且蒸汽的吼叫。 今天,码头工人大罢工! 事情的原因很简单,前天夜晚的时候,有几个在码头上威望很高的工人被长安县抓捕下狱,至今没有放出。 远处,在从各地跑过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边缘,刘盈那辆很是低调的四轮马车,缓缓而来。 车门打开,首先走下的就是嚷嚷着什么君子不立围墙、白龙鱼服的张不疑,然后则是满脸惶然的萧禄,最后,才是打着哈欠的刘盈。 春困秋乏夏打盹,他正是倒头就睡的年纪,如果不是因为要给萧禄善后,他才懒得今天跑到码头这边。 嗯,刘邦说让他去码头看看,但他因为太忙了,于是就将事情交付给了萧禄,可没想到的是,萧禄前脚下令抓人,后脚码头工人就闹起了罢工…… “闹这么大?到底是因为什么?”
刘盈眉头紧皱,跟在两名身高力壮的卫士身后,慢慢挤入人群。 在他身后,萧禄言简意赅的说道:“回公子的话,是薪资矛盾。工人们要求涨薪,但码头方拒绝,于是工人闹事,长安县下令抓人……” 另一边,张不疑撇撇嘴说道: “涨就涨呗,长安城物价那么高,房价也不便宜,工人寻求加薪不是很正常的吗?”
“别的地方涨没涨我不清楚,但纺织厂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后,女工们每天的工钱长了一钱……” 刘盈满是鄙夷的看了张不疑一眼,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毕竟张不疑那里的管理层逼良为娼,虽然事情平息了下来,但名声有些坏了,很多良家妇女纷纷提桶跑路,去别家纺织厂打工。 自然而然的,张不疑那里就需要加薪才能留住那些熟练工…… 不过刘盈认为张不疑现在说的没错。 码头上这些出卖力气的工人寻求加薪,不应该被官府抓起来! 如今随着人工运河的修通,蒸汽驳船川流不息,货物运输的成本相较从前降低了最少三成,但长安城的物价却并没有下滑的迹象。 钱被谁赚走了自然不言而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国家就是要奉行天道,解决社会财富分配的问题。 因此,刘盈看着站在身边的萧禄问道:“他们,是什么诉求来着?”
今天,刘盈准备当青天大老爷了…… 只是萧禄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弱弱的说道:“他们说,基础日薪涨五钱,从原本的三十钱一天,涨到三十五钱……” 刘盈点点头:“这个不过分,可以接受,然后呢?”
萧禄抬了抬眼继续说道:“还有,就是要么将蒸汽吊臂拆除,要么将使用蒸汽吊臂赚到的钱分一半给他们……” “毕竟现在都是集装箱运输,装卸工只能搬散件的货物,收入降低了大约一半……” 于是,张不疑暴怒:“得寸进尺!绝不能惯他们这毛病!”
这一刻,刘盈明白长安县为什么会抓人了…… 毕竟蒸汽吊臂归属码头,而码头属于长安县的管辖范围,自然诸如码头管理费以及机械吊臂的使用费归长安县的财政收入。 装卸工人要加薪这件事长安县并不在意,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到时候把这个成本转嫁给货商或是船东就行。 唯独装卸工人要染指机械吊臂的钱,是长安县忍不了的。 慷他人之慨容易,割自己的肉就千难万难…… 但与此同时,刘盈尘封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 难不成,又有穿越者啦……刘盈左看右看,试图寻找另一个掌握着屠龙之术的男人或是女人。 毕竟,罢工,要求对方分享生产力提升的利益,这种味道可太正了! 不过他左看右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在听到吃瓜群众的窃窃私语时,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你说他们图什么?我听人说,官府清晨的时候找到那几个领头的,允诺在崇义坊送他们一套房子,没想到他们居然没有答应……” “那能答应吗?今天给了,罢工停歇,闹个身败名裂,明天官府把房子收回来,你还能再组织一次罢工?”
“说得有理!”
“别听他瞎说,那几个领头罢工的是墨者,你就是搬一座金山出来,焉能动摇他们的意志?”
“……没想到如今这世上,还有墨者在笃行兼爱……” …… 一旁的张不疑眉头紧锁,手肘捅了捅刘盈:“怎么会有墨者和官府对抗?他们不在尚贤堂享福、嗯,帮忙,或者在大汉公学著书立说,怎么会跑到码头当装卸工人?”
“不好说。”
刘盈摇了摇头:“也许是有人打着墨者的旗号,不过也不排除有野生墨者存在……” “野生?”
张不疑哈哈一笑,旋即压低声音说道:“要是野生的就好了,到时候你一亮矩子令,那帮家伙还不是纳头就拜?”
刘盈轻笑一声不再言语,沿着那几名侍卫硬生生挤出来的通道向前走去。 然后,他看着远处正在慷慨激昂的演说的那个老者,不自觉的拉了拉衣领,掩盖了那黑白相间交叠在一起的颜色。 那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盘公。 原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向钱看向厚赚,还是有人的目光始终低垂,放在那些劳苦大众的身上……刘盈目光微凝,脸色变换不定。 张不疑有些傻了。 矩子令在别的墨者面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在盘公那几个资历老,人望足的墨者那里,就只是一块木牌牌而已。 毕竟墨家从草创之初,依靠的就不是什么规矩,而是领袖超乎常人的能力。 要不然,墨翟死后,墨家也不会一分为三。 刘盈笑了笑转身离开,看向跟在他身后的萧禄说道:“通知长安县过来抓人,领头之人一个也别放过!”
萧禄吃了一惊,追问道:“那、那盘公呢?”
刘盈回头望去,语气平静:“也抓起来,只是关个单间,三茶六饭不可或缺,别怠慢了……” 张不疑皱皱眉头问道: “那边都闹腾成那样了,这时候抓人,会不会打起来?要知道这可是长安城!而且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盯着你,等你犯错,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要我说,不如先假装答应他们的条件,等到事态平息了,然后再秘密抓捕……” 刘盈摇头说道: “大丈夫做事需光明磊落,尤其是我,怎可做如此阴私之举?”
“我说抓他们,是因为他们触犯汉律,非法集会,恶意煽动民众对抗官府!但工人们的诉求完全合理,所以抓捕之前,让长安县令亲自过去,和工人签署一份涨薪协议,以及要求他们派遣代表,商谈后续该如何分享机械吊臂的收益问题!”
在张不疑满是不解的神情中,刘盈笑了笑向远处走去。 社会发展,生产力的提升,必然会导致变革的出现,与其让一切在彼此对抗中滑入深渊,倒不如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做出妥协。 刘盈深知,在他脚下这片大地之上,每一双看似麻木的眼睛之中,都酝酿着能够撕裂大地,让滚滚洪流在大地蔓延的力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应该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跟在刘盈身后,亦步亦趋的张不疑左看右看,突然咦了一声,指着远处说道:“不是说大罢工了吗?怎么那里还有人在卸货?”
萧禄解释道: “那一片是蔬菜肉类粮米装卸的地方,如今天气炎热,这些东西可拖延不得,尤其是宰杀过的牲畜,放到下午就腐烂发臭了,到时候受损失的不仅有肉贩,还有那些普通的农户,因此这里虽然罢工,但依旧有工人在劳作。”
张不疑轻轻点头,心中泛起几分明悟。 或许,这是刘盈看到了那些工人心底的善良,所以愿意和他们妥协的原因? 刘盈脚步顿了一下,随手拉过一个路人,询问道:“李记枣糕还开着吗?”
路人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道: “这位公子说的莫非是太子殿下最爱的那家枣糕店?开着呢,如今生意好了,人家不光卖枣糕,还在旁边开了个食肆,专卖烧饼夹猪头肉……” “据说那也是太子殿下首创,软烂的猪头肉拌上葱丝蒜苗香菜陈醋辣椒油,夹在热气腾腾的烧饼里……美滴很!”
刘盈吞了吞口水,抓住张不疑向他记忆中的方位而去。 嗯,张不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