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便说了,北周朝廷、关陇集团此时正处于人才井喷的时期,而史万岁无疑是其中佼佼者之一,高纬知道此人也不足为奇,但最起码在此时,并无几个人知道史万岁是谁。 史静当下心里一咯噔,却不知道皇帝忽然提起儿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慌忙起身要作揖……高纬微笑抬手以示安抚,宇文宪凝眉沉思良久,缓缓问道:“陛下说的史万岁,可是去年新晋侍伯上士的那个?史静之子……我有点印象。”
当然有印象,第二次邙山之战,宇文护命尉迟迥发兵二十万围洛阳,宇文宪等人悉听节制,周军正准备发动总攻,马上就传来了段韶遣军大破北邙周兵的消息,周军方寸大乱,被高长恭一战击退……宇文宪当时正收拢败兵,以为北邙诸军将必无生还的道理了,谁知道史静父子二人居然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沿途还收拢了数百残兵。 宇文宪十分惊异,追问之后才知道是史静之子史万岁富有远见,登高观望一圈周遭形势,便知周军必败无疑,于是早做安排,在战局崩坏之前撤出北邙战局,光是这一手,他老子史静就远远比不上他。按理来说,宇文宪本该将他们治罪,但当时周军大局已经崩坏了,再多追究一些人毫无益处,于是只得轻轻放过。 宇文宪狐疑地盯着齐主,哪怕随军出征过一次,史万岁也还只是平民之身而已,并无显要军职及爵位在身,怎么看都只是空气一般透明的存在,齐主关注他干什么?难不成齐主为了征讨周国,将北周上至柱国下至小兵全都了解过了? 显然不可能嘛! 难道史静事先就与齐国有过勾结?宇文宪看向史静,从他喝得红彤彤的脸膛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坐在一边继续胡思乱想……高纬不知道宇文宪在想什么,他今天喝的多,目光虽然澄澈,但语序已然有些紊乱:“朕还听说周国都督韩擒虎,骁勇善战,尉相愿等人几番征讨也奈何他不得,你们可有办法替朕劝降?”
“欸,这有何难?只要陛下下令准臣征讨,臣顷刻率军前往生擒此人过来!”
君臣宴乐,不光是皇帝,这些大将、臣僚也都大半已经喝醉了,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拍胸脯表忠心,黑沓沓的胸毛格外显眼,跟一头喝醉的狗熊也似。 这是贺兰豹子,也算得上是鲜卑诸将之中数一数二能厮杀的骁将了,可惜,莽夫而已。 皇帝夸了他一句忠勇可嘉,又赏了两坛酒,然后就没理这个二百五……宇文宪目光愈发古怪,梁睿看看周围,再看看皇帝,有些欲言又止,然后说道:“陛下说的可是原骠骑大将军韩雄之子,新义郡公韩擒豹?”
“韩擒豹?”
高纬一怔,“不是韩擒虎吗?”
梁睿又一次露出难言的表情来,“陛下,他一直叫做韩擒豹,何时改名叫韩擒虎了?”
高纬这才恍然,原来韩擒虎本名是韩擒豹……梁睿为化解皇帝尴尬,立即又道:“周国已失去雍凉,立国之基已不复存在,他还会为周国死战吗?韩擒豹亦爱功名,陛下许之以功名利禄,他定为陛下所用。”
高纬目光一亮,颔首称善,又叹息感慨道:“周国人才济济,但宇文邕却不知道如何用,沦落到今日实在是可悲……能征惯战的如达奚长儒、韦孝宽等人远黜边地,反倒是侯莫陈琼这等酒囊饭袋委任大将军,对臣下猜忌、防备若此,一遇强敌,如何不败?”
看一些周臣情绪低落,他也便就此止住,半晌又道: “……南朝乘朕西征之际背盟伐我,攻势甚猛,朕将回邺城了,在此之前,还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安排好。”
诸卿当即凛然,皇帝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思忖,道:“命兰陵王即刻班师,留守长安,慕容三藏、贺兰豹子等悉听节制,俟机进逼蜀地并防备吐谷浑;命尉相愿为卫将军,领军一万,全取江陵之地,宇文述为副,拜护将军、通直散骑常侍;命房恭懿在襄阳备好粮草、辎重,以供大军开拔之用,另外,命梁王萧琮为朕中转……至于列座诸卿,随朕回邺,论功之后,皆有封赏。”
早在周齐战事胶着之前,皇帝便没有睡过几天安稳觉,一边要全力对付周国,一边要关注淮南战事……不处在他的位置上,很难想象他的压力有多大,一个不慎,几十万人的生死,数年来的积累都将灰飞烟灭,只要败,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北齐往河东、河南发兵总计四十万之众,全国兵力几乎被抽调一空,后方空虚是难免的。 南陈挑这个时候攻击他,他虽然恼怒,却也无计可施……要知道南陈此次是兵出多路来攻,吴明彻、黄法氍中心突入,任忠、樊毅等人两边包抄,将北齐在淮南苦心经营的局面捅了个稀烂,卢潜不行,推上王琳也是一拳难敌四手,精锐被朝廷抽了大半去河南,淮南只剩下一些屯田兵了,具有战斗力的部队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指望他们打得过精锐的南朝兵马,无疑是做梦,短期内劣势绝对无法逆转,没有朝廷救援的话,还要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打……更要命的就在此处了,皇帝把兵马都调走,导致邺城目前无兵可调,晋阳兵马不能轻动,朝廷能提供的支持估计也就仅限于隔空喊加油,也正是因此,高纬才选择体谅王琳,让他事无大小皆可自专。 中路吴明彻兵强马壮,麾下有萧摩诃、程文季等悍将,又临时加了韦载这等擅长查缺补漏的军略人才,攻势最为凶猛,王琳左支右绌才只能暂且抵挡住,而东路任忠、西线樊毅已经开拔,要往两边包抄来个大包圆,意图全取淮南。 任忠先前和朝廷有隙,此次让他出征也只是顾念他手握重兵,怕大军出动他会乘机做乱,双方互相提防,自然不可能为南朝朝廷尽心卖命。 而樊毅便说不准了,西线没有像样的对手,他是很有可能突入淮南完成包抄的,届时王琳便算能挡住吴明彻,被樊毅背后捅一刀也要陷入绝境,无论是处于战局考虑还是其他,高纬都得先拿他开刀! 眼下,密切关心着淮南战局的不单单是高纬这边,邺城朝廷那里一样为此事焦头烂额……事实上从前日开始,祖珽就没有离开过昭阳殿旁的暖阁,陛下的大军现在还未回返,安抚邺城乃至整个大后方的重任都担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书、急报雪片一样飞入这小小的屋子里,几乎每一份文书上都加盖着“十万火急”的标记。 这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陛下不在邺城,太子尚且年幼,许多国家大事都要他来定夺。 “唉,天下未平,国难未已啊……” 几年而已,祖珽脸上的皱纹多了许多,头发苍白蓬乱,像是又老了十几岁,宰相的位置给了他极大的名望,也同样给了他极大的负担。 人活着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他祖珽也莫能例外,如果不是为了生前显赫与身后之名,他凭什么要这么拼命? 从前祖珽是这么想的,现在也不例外。他是大齐的右相,是陛下在朝中的左膀右臂,是陛下托付国家的重臣,这使得他极为忙碌,既要关心边疆战事,又要尽心辅佐太子,维护朝廷的正常运转。 昭阳殿连日以来都闹哄哄的,淮南战局的长久失利终于引爆了群臣的怒火,将矛头纷纷指向了右相祖珽,“右相究竟是什么意思?淮南还要不要?寿阳还救不救?皮景和与王琳畏战不前,该不该法办?”
祖珽瞠目怒视,“荒唐,我与你们共事那么久,竟不知你们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了?行军打仗,那是将军们的事情,与尔等何干?况且,老夫已经在组织人马救援,你们也知道这其中艰辛,眼下邺城无兵可调!”
“那便该让任城王、安德王遣军过来相助,我此前提议,你为何又不允呢?”
祖珽几乎气笑,“……亏你想的出来,晋阳,国家根基所在,晋阳之兵岂可妄动?再者,陛下尚未回转,殿下又年幼,你让几个手握重兵的藩王回邺,也不知是何居心?!”
朝争激烈,不下于战场,几位大臣争执不休,太子高珩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妥当。只记得父皇教他少说多听,于是抿唇不语,只做旁观,将大家的言语都默默记在心里。 言辞交锋愈演愈烈,直至最后,又有另一种声音参与了争论,以王纮为首的许多大臣出言反对救援淮南,理由是朝中空虚,无兵可调,恐怕北方再启战端…… 北朝臣子向来重北而轻南,此话如果放在前几年大家恐怕都会默许支持,但现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无疑是捅了马蜂窝,祖珽登时大怒道: “你等乃国家勋卿,此话居然也敢说出口?成败不干你们的事,休得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