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莫陈苪等一众北周的文武大将,望见宇文邕摇摇晃晃地走进大堂,一脸阴沉之色,当下无不黯然。 虽然长安那里传来了好消息,最为周国所忌惮的段韶也在周军重重压力下难以招架,但周国的情形反而每况愈下。 赵仲卿想绕路过蒲坂,被段韶遣军迎头拦下,双方不得不在小小的华阴城下干耗着……事实证明,段韶不愧是段韶,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并不是杨坚、赵仲卿这个年纪可以招架住的人物。 先是命独孤永业主动放弃华州,做出要背城一战的姿态,诱使周军奋力一搏,而另一支队伍,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渡过洛水南岸截击后方,几把火将周军的辎重烧得干干净净。 按照宇文邕的本意,原本不想与精锐的齐军速战的。效仿他的父亲宇文泰当年那样,截断齐军联系,不断消耗齐军实力,然后逐个击破才是上策。 因为对于齐军而言,走崤函过潼关的粮草运输线实在是太过漫长崎岖,而蒲坂又随时在周国的兵锋之下,以风陵渡口运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待周军复得蒲坂,近可收复风陵渡,远可救援玉璧,这一盘死局就一举全活了,这也是周军诸多大将都对此毫无异议的原因。 但现在,段韶猛地在背后往心窝子掏了一把,那是真的火辣辣的疼,几乎就断绝了周军持续据险与齐军干耗的希望,逼得宇文邕不得不提前和北齐决战! 对于这个决议,诸将也都无话可讲,北齐势大,这几年的四方征伐、休养生息,国力依然膨胀到了一个北周无法抵挡的地步。 现在北齐想一统北方,四十万铁马过崤函,便是要夺取关中,夺走关陇集团的立身之地,这个被宇文泰八柱国制度捆绑起来的利益集团,如今已经置身进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不打,退回关中,死路一条;打,万一敌不过,也是死路一条。打还未必会死,但不打就是必死无疑,只要能打胜了,将齐主打痛了、打怕了,他们才安全。牢牢的占据住关中,抓紧一切时机壮大自己,再跟北齐好好掰掰手腕子……简而言之,先抓住主动权再说。 宇文邕眼底闪过寒芒,沉声说道:“齐军正面没有设防,除却一条禁沟之外根本没有可以稍稍做阻拦的地方,朕的意思,先不要管他两边如何。 “如果怕他们那边会有动作,倒也好办,各留两军拖延便是……总之,直接派兵冲过去,一鼓作气冲溃齐营,将他们硬生生给压回去,一次打垮最好!”
“有三种结果,一,齐人堪堪挡住我军攻势,不得不暂且向后撤,我们便可拔掉新城,渡河取风陵渡。没有了粮草供给,齐军必然要撤,我们可以追击。”
宇文邕又伸出一根手指,冷静说道:“二,齐军没有挡住,我们趁势追击,崤函关道如此漫长,他们必然被拖得精疲力竭,我军可全斩齐人。”
“……三,做好最坏打算,大周兵败如山倒,大军立即放弃一切阵地与辎重,不顾一切往长安、渭曲退走。朕已经命王轨回长安,届时或许还有可以翻盘的机会。”
“众爱卿还有什么好的意见吗?”
宇文邕双手撑在案上,低声询问道。诸将都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为了确保北周国祚不失,宇文邕已经想到了最稳妥的做法。 胜,可以将齐军赶尽杀绝,败,就马上退回长安……说到底,齐军最大的短板还是运输这一块,关中地形之复杂不是河北那一马平川可以比的。走洛阳将粮草运输进关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北周可以依托有利地形跟北齐慢慢扯皮。 只不过……北周现在连潼关丢了,就算退到长安便能挡住齐人了吗?想他司马消难当年背叛高家,投奔宇文氏,那里想到会有今日? 好在此前,他就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一条退路……司马消难垂着头,眼神开始闪烁起来,好在在场之人都专心于生死存亡的大事,并无人关心这个二臣的异状。 宇文邕见大家个个面现坚毅表情,居然是全无异议,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我们,就拼了!”
宇文邕忽然抽出腰间悬着的宝剑,将案几拦腰斩断! 生死存亡之战,全军上下无人敢怠慢,凌晨,周军开始造饭,到得日出便集结兵马……齐军安插在前沿的哨探看得清清楚楚,亦早有人去禀报,但齐军大营很诡异的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该怎样还是怎样。而另一边,周军吃饱喝足,大军涌出,禁沟南面瞬时沸腾起来! 周国近二十万人马分列的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有密集恐惧症的,恐怕第一眼就会晕眩起来。几十万大军齐聚潼洛川前的河谷吗,倒也有一股摧山撼城的气势。 杨素在城堞后肃然而立,却与下属们的忧心忡忡不同,杨素只是淡然下令命各军不许出战,而后便站在那里不动了,好整以暇地坐观事态发展。 随着达奚震、于翼所部全部躲过去,宇文盛、魏玄、李和等各军也开始发动,齐军拦在面前的那一点点可怜的防御工事便愈发显得脆弱,不堪一击了……毕竟嘛,但凡战阵人数过万,便已是人山人海了,何况是这种规模达到数十万、足以流传万世的大战。 “儿郎们,杀敌破虏、功成名就便在今日,杀!”
万军之中,第一个打头阵的王杰,在骑军丛中高声大呼。这人是一个猛将,昔日与东魏攻伐之际,曾多番冲锋陷阵在前,杀退东魏大军。 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身上那股子彪蛮之气不减反增,高声呼喝之下,竟震的人耳膜嗡响……将视线往后偏移一点,发现诸如魏玄、李和、伊娄谦这等宿将同样列阵在前,严肃以待。 王杰在骑军丛中转了两圈,又高声勉励了几句,随后,其人直接持枪打马,领着千余甲骑直冲往齐军阵营,一眨眼的功夫,这老匹夫竟驰出一里,距齐军的设的一排栅栏只有一点的距离了……而隔着栅栏看过去,齐军上下脸上居然没有一点惧色,反而在鼓声号令之下,有序地缓缓后退。 王杰不解,但也来不及多想了,他跨马越过低矮的拒马,命人用绳索将拒马栅栏统统拉倒,而后又提起长枪往齐军后撤的方向杀奔过去。 齐军抵抗了三两下,便四下溃逃,待周遭齐军散尽,禁沟斜坡处的栅栏业已被清空,立即竖起旗帜告知中军。宇文邕望见王杰大胜,喜不自胜,对着左右说道: “王老将军果然勇猛,今日朕必要擒杀高纬小儿。”
于是命各军一刻不停,随后压上……唯有魏玄看着从周遭经过、滚滚涌上的甲士,再看看那低矮深凹的禁沟,觉得有些不寻常,慕容俨称得上兵法大家,又曾经孤军悬于陈地坚守了一年之久,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可能那么不堪一击,难道他老得连脑子都糊涂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魏玄开始有一种极度不好的猜测,立时坐卧不安起来。 前军,王杰孤军突入,厮杀正酣,齐军虽然且战且退,但委实连个像样点的抵抗都没有,往往是一接触就开始往后撤,这根本不像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倒有点像是齐人故意放他们进去的。 齐人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们以为,将他诱过去可以打败周军吗? 这也未免太天真了,须知战争打的就是一股子气势,撑着这口气不衰,才有获胜的可能。 而齐人甫一照面,便开始往后撤,气势已先衰了两分。 其次,他这支铁骑精锐无比,已经突入到这里,后援已到,齐人再无翻盘的希望才对……王杰又撕开了一条薄弱的阵线,数百铁骑紧跟其后,在前冲杀,忽然之间,他发现拦在前面的齐军在往两边撤。 “怎么回事?”
王杰停下了马,蹙起眉来,跟在身后的骑军也纷纷提枪,茫然坐在马上,正不知该望向何处,大地开始抖动起来……潼关西侧的平原上,十余万大军早已静侯多时,正肃立在此,个个衣甲鲜明,在乌沉沉的天光掩映之下,如同静默的海潮。 皇帝高纬一身沉重的铁甲,打马巡视各军,各路将帅紧随其后,临战之前,皇帝要校点三军!高纬每到一支军队面前,便脱口念出此军之中各级将官的姓名、籍贯,居然分毫不差,这看似不经意的收买人心的举动,却让三军将士纷纷振奋不已,恨不能立时效死。 高纬巡视一圈下来,大感满意,偏头询问左右:“周国能灭否?”
西梁质子萧大圜此时也随军征战,当即说道:“潼关已拔,长安再无遮护,只待击破来敌,宇文氏国祚便自此而终。”
高纬这么一听,心里便更有底了。 此时,王杰终于明了了自己究竟闯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在正前方,视线的尽头,铁塔一般的甲骑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地动山摇,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