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还未消融,北国的天地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颜色之中,吕梁山南,两队骑兵正在相互驰逐、打斗,数百人挥舞着木质的棍棒狠狠迎击对面的对手,随处可见数人、甚至是数十人乱战成一团,嘶声竭力的呼喊声如同野兽的咆哮,摄人心魄……马蹄踏碎了一地霜雪…… 山峦上,密密麻麻的甲士按刀持槊而立,他们身穿三层厚的重甲,连战马都用甲衣包裹起来,沉默无比,冷冷地看着山脚下的厮杀,仿佛注视着蝼蚁。 山脚下还缩着更多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场内的厮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策略都被人牢牢的看在眼里,激烈的肉搏还有愤怒的吼叫让这些鲜卑男儿的热血从胸腔中复苏开来…… 这一场战斗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百保”选拔的时候,成千上万的有勇武之名的鲜卑男子都会来参与其中。 北齐开国皇帝高洋对军武十分看重,亲自选拔建立了这支部队,他们从六坊鲜卑男子中挑选,加以训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临阵必抱死志,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选拔标准是一人可挡百人,一人之力可搏杀熊虎,成军之后常置于皇帝左右,效命于国家危难之际。 原本,六坊鲜卑是北魏的中央军,主要驻守在洛阳。 高欢父子掌权之后,将六坊和六镇加以整编,继续以六坊为名,驻扎邺城和晋阳。 百保鲜卑从中选拔出来,基本上都是鲜卑人,也是齐国仰仗的中坚武力,常常以少胜多,拥有以千人破数万敌军的战力,高洋就是亲自率着这支部队,曾经以千人暴揍了北边蠢蠢欲动的契丹和柔然,俘获数十万人丁,不愧百保之名。 参与这支军队,意味着前途无量,常伴帝王左右,这是莫大的荣耀,故此每一次的选拔,鲜卑男儿们都为此打破脑袋,打死打伤的情况时有发生,今天的战况要格外激烈一点,皇帝亲自驾临观看,导致所有人的战斗力急剧飙升,人人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玩命的功夫……若不是规定不得使用利刃,场内估计已经是断肢、头颅遍地了……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惨叫着坠马…… 高纬端坐在马上,也是一身里外三层的重甲,腰杆笔直,俯瞰激烈的厮杀。 高延宗、高湝、高绰等一干宗亲牢牢的护卫在皇帝身侧。但在里面还有一个年轻的生面孔,长相文质彬彬,看上去颇有气度,居然在最靠近皇帝的位置,让人颇感疑惑。 ……一个赤膊大汉将周围的十数个骑士都打翻马下,纵马呼啸狂奔,其余人等不敢靠近,这个时候战斗刚刚过了白热化的时候,已经就要分出胜负了…… 高纬将目光收回,问他:“昭玄,你觉得这支兵马如何?”
那青年人恭敬地垂下头,道:“我觉得十分让人震惊,鲜卑百保,名不虚传……大周没有这样的强军……” “真的吗?哈,猛士能战是国家幸事,我大齐的鲜卑百保,即使是曹魏虎豹、南燕铁马也无法比肩的……”高纬丝毫没有应为这一句奉承就感到多么高兴,反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问道: “那你可知为何我大齐有如此多的猛士,这些年对上伪周却总是处于下风呢?难道是兵甲不利吗,又或者说……鲜卑男儿不再效忠于高氏了吗?”
后边一众宗亲纷纷变色,惊疑的望着皇帝的背影,互相交换着眼神。 而皇帝依旧云淡风轻一般,谈笑自若,“你且来与朕说一说便是,你怎么看的?”
那青年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某以为,大齐之败,是朝政之败,纵观大齐、周国立国以来,交战不下百次,大齐兵马胜于周军,此是事实……然而,然而……”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 “……说下去,不管说出什么,朕恕你无罪。”
高纬看他板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有好话,现在的读书人还不知道如何具体查找朝代兴衰原因,只要设计到朝政的,一有过错就先找皇帝的茬儿。 高纬猜接下来他不是骂高洋就是骂便宜老爹高湛。 反正高纬一个附体的,也不在乎了……又不是骂他…… “然……武成怠政,虽风度高爽,经算弘长,文武之官,俱尽其力,有帝王之量,但……但爱狎庸竖,委以朝政,帏薄之间,多……多荒唐之事……”难怪他说的磕磕巴巴的,这批评也太尖锐了,他一边说,还一边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春日未到,额上却是热汗涔涔…… “——高颎你……大胆!!”
几名宗王冷着脸,气势汹汹地盯着他看,看样子,若不是皇帝尚未发话,他们恨不得一拥而上将他剁成肉酱。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厮说得太特么对了,简直就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娄皇后生的这几个兔崽子一个比一个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个个本事不凡、雄才大略是真的,但除了高演偶尔会装装仁慈贤明之外,其他就特么没有个好鸟! 不过这小子挡着儿子的面骂老子,死定了,皇帝必然大怒。 此时不斥骂他、讨好皇帝,难不成还要拍着巴掌叫好吗?就算是高延宗这等钢铁直男也晓得千万憋住了,偷偷的乐,别把巴掌拍出声来……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尴尬,高湛的荒唐真是传到国外去了…… 便宜老爹的“美名”传遍天下,先不说残暴之类的了,他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好色,高湛时常精神恍惚,而且还有头疼症状,有一次恍惚之间,看见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从天上飘下,然后又变成了一个美女款款而来……高湛觉得很神奇,但是名医徐之才果断告诉他:“你这是色欲太多,身子太虚了!”
然后……然后高纬也不愿意想下去了。他面上浮现一抹怒色,狠狠地剜了高颎一眼,道:“齐桓公也好狎乐、宠幸佞臣,朕未曾听闻其使齐国衰颓……” 这就是杠上了?诸王乐得看戏,等着高颎这个“海归”远亲被恼羞成怒的皇帝拖下去砍了,谁知道高颎没有被吓趴下,反而回敬道:“自先帝始,大齐国势日衰,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氏诸帝,神武以雄杰之姿,始基霸业;文襄以英明之略,伐叛柔远;文宣怀诡谲莫测之才,网罗才俊,明察臣下,外内充实,边界无警,胡人不敢南下,周人不敢东顾;孝昭逆取顺守,外敷文教,内蕴雄图,然享年不永……”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先帝好奢华享乐,宫室庙宇,皆金碧辉煌,牢废何止亿计。赋敛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殚,币藏空竭,乃放纵诸佞幸,卖官鬻爵!官吏争相贪敛,民不聊生,邺城以内诸州,所在征税,百端俱起! 当时,某听闻,齐国境内妇人,皆剪剔以着假髻,危邪之状若飞鸟,至于南面,则髻心正西……始自宫内为之,被于四方,有传闻言,天意若曰元首剪落,危侧当走西也,又为刀子者刃皆狭细,名曰尽势…… 幼童戏者好唱‘高末’,这高末之言,盖高氏国运将近也,有亡国之兆……!”
“——你放肆!!”
诸王们纷纷拔刀出鞘,高纬回头,平静的目光犹如一盆冰水将他们从头浇到脚面,让他们一动也不敢动,悻悻将刀子插回。高纬又扭头扫视了高颎几眼,神情莫测,高颎已然下马,屈手弓腰,一眼不敢发,内心惊怖比之前更甚……仿佛连那厮杀声也远去了,高颎什么也听不到,脑子一阵阵的空白,强撑站着,良久,只听皇帝道:“你成功引起了朕的注意……看来,你是有国策要献给朕喽?”
“国策不敢当,这只是某的一得之见……”高颎心里舒了一口气,将一叠纸张奉上,洋洋洒洒,竟有上万之言! 此时,高颎的算盘也就明了了,正是以言论吸引皇帝的注意,然后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将胸中才学全数托出,换得一次青云直上的机会! 高颎自幼便以敏捷聪慧闻名,通晓内政,多智谋,知兵事,尽管父亲高宾和宇文护的死敌独孤信有关系,但还是渐渐展露头角,他本为齐国公宇文宪的纪室,但宇文宪被宇文护贬为庶人,高颎也被一撸到底,远放边州,可以说这辈子算是毁了。但或许是老天不忍他抱负不展,在半道上“偶然”碰见一伙人把公人杀了,一路送到齐国,尽管他后来知道他们是为了要挟自己的父亲高宾为齐国办事才挟持他,但是和齐国皇帝召见过一次之后,皇帝似乎对他颇为看重,他预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与父亲本就是出自渤海高氏一族,与齐国宗室同出一脉,现下又颇得皇帝青眼……,而他也考量观察过了,这个皇帝年少英睿、勤政爱民且极为自律,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王! 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 一时沉寂,高纬摊开纸张仔细的阅读。 高颎心跳如鼓,自己的前途就在这一线之间了, 这是生死一线! 被纸张挡着,他看不到高纬的嘴角悄然勾起一抹笑意,“朕学姜太公钓了这么久的鱼,这鱼总算是上钩了……” 高颎并不知道,高纬的目标本来就是他,至于之前的各种阴差阳错,纯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