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略带几分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虽然不大，但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而这一幕…… 被审前庭众人看到，表情各不相同。 原告方一侧。 乔治坐在律师席上，嘴角翘起，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许立明也不由冷笑了一声。 对秦牧的做法嗤之以鼻。 在被告方。 陈天阔见状，更是眉头紧锁。 面色大变。 “咋了？刚才这老头说啥了？”
张清源眨了眨眼睛，扒拉了一下陈天阔问道。 顺手指了指法庭最中心处的法官。 这里的法官…… 年纪的非常大。 比起国内的大了许多。 虽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但他总感觉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陈天阔叹了口气。 继续担任翻译的职责，将这名法官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张清源听后，一下子就急了：“怎么签了名就必须要捐款了？他怎么知道我是自愿签名，还是被骗签名的？”
“这也太不负责了吧？”
“他就从对方递交的诉讼材料中，判断是我们的问题？”
“这人也太草率了，白长这么大年纪，还不如晋城的审判长！”
他不断抱怨。 对这个法官愈发不满。 而且。 这个法官的话，具有明显的倾向性。 完全不存在所谓的客观公正一说。 才刚开始。 就支持了对方的和解方案，现在更是站在了对方的角度说话。 连案子…… 都没审理。 放在国内，绝对不是这个流程。 “这边的审判……是这样的。”
陈天阔又叹了口气，将这边法官的权限简单解释了一遍。 国内的审判长，没有太大的权利。 他们虽然掌握了审判权，但必须要依法办事。 不能违背法规。 就算要做出法定刑期之下的判决，也需要上报最高院批准才能判处。 但…… 在国外。 却是截然不同。 这里的法官，手持审判利器，真正掌握了审判权。 没有成文法的约束。 他们可以凭借自己对法律的一套理解，进行自由发挥审判。 许多时候…… 被告明明违约或者犯罪了，法官都可以网开一面，对其开释！ 当然。 一些小法官不敢这么做，但那些年老的、经验丰富的法官往往更具备话语权。 敢于做出一些打破陈规的判决。 就拿见义勇为的事情来说…… 在国外的法院判决下。 见义勇为就算是将无辜者杀死了，也不需要承担过多的刑事责任。 法官依照个人情绪做出的判决…… 减少了和稀泥的可能性。 至少在社会风气上，有着极大的倡导作用。 曾经。 有过著名的杀熊案。 某男女朋友出去露营，结果男子为了给女友一个惊喜…… 披上了黑熊套装，冒充黑熊，来吓女友。 把女友吓得花容失色。 然后…… 被旁边的一个猎人看到了。 猎人开枪，将“黑熊”击毙，“拯救”了女子。 这个案子放在国内，大概率涉嫌过失杀人罪。 可在国外…… 却直接判处了无罪释放！ 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法官的判决词里写道：当同胞受难，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该出手，这是正义之举，无论何时都是正确的，不应该考虑其他可能的后果。 所以。 在国外的判例法体系中，法官们是可以拥有情绪倾向的。 判决的结果…… 更多取决于法官对案件的看法和态度。 陈天阔刚向张清源简单说明了法系的不同，就听到秦牧开口反驳道：“神圣性？”
“恕我直言，对方提交的这两份捐款协议里，全是假借捐款实施的肮脏丑陋的勾当！”
“捐款，本就是出自于个人意愿，向其他受难者或者贫困者施以援手。”
“试想一下，就连当事人都不肯承认的捐款，它能有多神圣？它的意义又何在？”
陈天阔抬起头。 就看到身旁的秦牧不卑不亢，目光和法官交汇。 怒怼起了法官。 毫不相让。 “这……这这……” 他咽了咽口水，额头上冒出了几滴冷汗。 此时此刻。 他心里只浮现出来一个字。 刚！ 太刚了！ 他在国外打了这么多年的官司，还是头一个遇到和法官说话语气这么冲的。 要知道。 即便是上法庭之后，判决是陪审团做出，可法官依旧具备一票否决权。 只要法官不承认判决结果…… 便需要重新审理。 可以说法官基本左右了案件的结果。 再加上法官拥有的自由判刑的权限…… 和法官对着干，基本没有好下场。 “年轻的异国律师，你的话我不否认，但契约精神至高无上，你需要明白的是，你方当事人具备了民事能力，可以完全为他们的行为负责。”
而法庭上。 法官被怼之后，也略带一丝愠怒：“上面的字迹，我们已经交付了鉴定机构进行了验证，和两人自己的相似度达到了80％。”
“足以证明字迹确实是他们自愿所签。”
“他们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自愿签字，便不该否认捐款。”
法官略显苍老的声音传出。 虽然不大。 却中气十足，毫不退让。 “他说啥，他说啥？”
被告席上。 张清源伸着脖子，连忙看向了陈天阔。 陈天阔：“……” 他本想琢磨下该如何应对法官的言论，却被张清源突然打岔。 没办法。 只能给张清源两人继续充当翻译的角色。 将法官的这番话，翻译了一遍。 其实。 法官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也是他们认定的依据。 在国外。 宗教意识严重。 而这笔捐款…… 更是捐赠给当地教会的！ 所以法官才会说出的神圣而伟大这句话。 捐给教会，是需要侍奉上帝的。 不少法官…… 都是坚定的信徒。 被秦牧那么一说，自然会愤怒。 他甚至觉得…… 这个法官的脾气，算是比较好的了。 可是…… 秦牧对于法官的话，却是不以为意。 接着反唇相讥：“这位法官大人，我想请您明确一个概念，何为自愿。”
“自愿，指的是出于当事人的意愿，而自发进行的某件事。”
“而众所周知，我方当事人来贵国是旅游的。”
“此外，我方当事人的身份是农民，种了一辈子的地，身上本就没多少积蓄，所报的团也才1000元，岂会拿出两万出来捐赠给教会？”
“你们国外的人，经常说我们是个没有信仰的国家。”
“但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是没有信仰，我们的信仰……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自古以来，我们便只信奉人定胜天，诸事凭己。”
“遇到事情，不是祈祷和跪拜，而是想办法解决问题。”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国的大部分人，是没有信仰，就比如我方当事人。”
说到这里。 秦牧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 这份捐款协议…… 他详细查明过，是当地教会发起的。 号召信徒进行捐款。 说是要建造一个更大的教堂。 世界诸国都评价过，说他们是个没有信仰的国家和民族。 其他国家要么信仰上帝，要么信仰耶稣。 而他们…… 虽然也有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等传说，却只是一个个神话传说，并未形成宗教。 后续形成了信仰的佛教…… 也是国外传入的，并非本土所有。 唯一的本土道教、儒教，都号召人定胜天，提倡人的主观能动性。 张清源和冯翠花，也从没信仰过所谓的国外教会。 更别说是忠实的信徒了。 两人…… 只是一个路过的。 却莫名其妙签了字。 这本就不符合常理。 “你说……他们不是信徒？”
法庭上。 这个鬓发斑白的法官听后，没再急着反驳。 而是认真确认了一句。 “不错。”
秦牧点了点头，开口道：“在我国国内，他们尚且不信教，在旅游期间，更不会信教了。”
这份捐款协议的签字地点…… 正是在当地的一个老旧教堂，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 教堂的风景是不错。 在旅游团的老人们放松的时候，许立明等人拿出了协议。 哄骗众人说是纪念签字的。 众人都没有怀疑。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签字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情况，对方明显是假借教会捐款，趁机哄骗我方老人，协议并非出自自愿签订。”
说完这段事实。 秦牧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而法官则是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与此同时。 原告席一侧。 许立明面色大变，连忙看向了乔治。 乔治见状。 郑重点头，站起来说道：“尊敬的法官大人，刚才对方律师所说，完全是一面之词。”
“我方的捐款协议，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
“他们即便不认识我们国家的文字，但都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岂能不明白协议不能乱签的道理？”
“怎么可能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完全是他们这群人串通好了，想要将对教会的捐款给拿回去！”
相较于秦牧的发言。 他说话更加委婉，柔中带刚。 从侧面…… 直接将秦牧刚才的话给推翻了。 甚至…… 将同行旅游团那些老人们的证词，也一竿子打翻。 声称他们是为了要回捐款，勾结之后这么做的。 “法官大人。”
乔治不慌不忙，又说道：“在阿姆斯市，近些年经常可以看到签署捐款协议之后后悔的事件。”
“有些人也并非是教徒，只是想积德行善，未来能上天堂，才进行捐赠的。”
“也没有人规定本次捐款只能向教徒捐赠，说不定对方的两个老人……以前正是穷凶极恶之徒，杀人不眨眼之辈。”
“本次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作恶多端，为了减轻罪孽，才给教会捐款，希望得到救赎……” 他妙语连珠。 巧舌如簧。 再次从教徒这个方向，将秦牧刚才的说法驳斥了一遍。 法官听后，更是连连点头。 似乎颇为认可他的说法。 “他说啥？他说啥？”
而被告席上。 张清源见状，连忙焦急的问道。 他发现…… 对方律师说完之后，秦牧和陈天阔的表情再次难看了几分。 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对方说……你捐款不是因为你信教，而是因为你以前作恶多端，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 陈天阔嘴角抽了抽，将乔治的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 张清源听完，气得浑身发颤。 面色铁青。 怒视着对方律师。 气不打一处来。 他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黑的说成了白的。 果然是律师一张嘴，什么都能编。 神特么的穷凶极恶。 敢情他捐款…… 并非是因为信教，而是因为愧疚。 想要凭借这些东西来赎罪。 关键是…… 这个律师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 没有任何方面规定，非教徒不能捐款。 “对方律师很猛的，在阿姆斯市的所有律师里，口才最好，诉讼技巧相当高超，总能找到漏洞。”
陈天阔叹了口气，小声评价了几句。 知道对方律师是乔治之后…… 他就放弃抵抗了。 老老实实充当翻译的角色。 即便是他上，也只有被虐的份。 他曾经和乔治合作过几次，深知乔治在诉讼上的口才和技巧。 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这下案子不好处理了。”
他瞄了眼法官，发现法官一直在点头。 心中默念了一句。 法官的表情和神态…… 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出意外的话，对方凭借这番言论，将赢得法官的支持。 而在律师席。 秦牧看着对面乔治的发挥，也有些心惊。 这个水平…… 已经超出了他见过的绝大部分律师了。 口才一流，思路一流。 一开口就争取到了法官的倾向。 但…… 这反而让他有些兴奋，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除了面对张玮之外…… 他很少有这种感觉。 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乔治，开口道：“既然对方律师说，我方当事人是自愿签订，不存在哄骗，那么我想请问对方当事人几个问题，可以吗？”
说着。 他看了眼法官。 法官和其余几个陪审人员商讨之后，点了点头：“可以询问，但审问的问题只能基于基本事实，不能存在诱导、欺诈。”
现在是审前会议。 双方都可以自由发言、盘问。 他们也好就此看清案情，给出一个合适的和解方案，争取结束这个民事诉讼。 而询问的基本原则…… 并不允许架设陷阱，对被询问者进行诱导。 许多影视剧情节里，那些在没证据的情况下，用话术诈骗他人承认犯罪事实的行为…… 在法律上是不认可的。 无论是成文法体系还是判例法体系，都不支持这种方式。 这属于明显的诱供。 不存在法律效力。 因为…… 该程序一旦合法，理论上来说，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可以让任何人承认自己的罪行！ 诱导出的言语失误…… 不能单纯判定为证据。 秦牧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了原告席的许立明和赵弯两人。 缓缓问道：“你们说，我方当事人是自愿签订的捐款协议，那上面的内容，你们是如何向我方当事人描述的？”
原告席上。 许立明嘴角翘起，勾出了一抹冷笑。 淡淡说道：“我只是告诉他们，最近教会在举办捐款募集，如果想参加的可以在上面签字，其余的都是他们自愿签字，我并不是很清楚。”
关于这一点。 他早就料到了。 话术方面，也和乔治商量过。 确保万无一失。 他不相信秦牧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 而秦牧听完了回答，却微微一笑：“那意思是，那些协议上的所有签字，都是他们自愿签订的，且除了我方当事人之外，其余人都支付了捐款对吧？”
许立明撇了撇嘴，随口说道：“没错，就只有张清源和冯翠花，签字之后却后悔了，一直没肯支付捐款。”
他只感觉秦牧问的问题…… 都没什么营养。 也没有对他进行任何诱导。 仿佛在帮助他指控张清源两人一样。 然而…… 秦牧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直接傻眼了。 “那好，我这里是旅游团另外二十七人的手写声明，要求对他们捐款金额的去向，予以公示，请问你能做到吗？”
许立明咽了咽口水。 愣在了当场。 完全没料到秦牧的下个问题，居然是追究捐款去向！ 这个方向…… 不仅他没想过，就连乔治也没想到过！ 这些捐款…… 早就偷偷进了他们的腰包。 一部分旅游团分了，一部分给乔治当作抽成了。 所以乔治才会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他们打官司。 “法官大人，我方的这二十七个老人，都曾支付过两万元，捐赠给了教会。”
在他愣神的时候。 秦牧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审前庭。 “而按照《捐款法案》，捐款人有权对自己所属的捐款，知道其去向，要求受捐机构列出相关明细。”
紧接着。 秦牧将捐款法案中的条例，背诵了一遍。 更是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就连法官…… 都不敢置信的看着秦牧，有些无语。 这个法案…… 才出台数年，针对的就是他们国内捐款领域纠纷频发的状况。 秦牧竟然将其中数条，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 “没有错误。”
一旁。 负责记录的书记官看着电脑，望着上面刚搜索到的法律条文。 向法官汇报了一句。 法官深深看了眼秦牧，嘴角抽了抽。 恰在此时。 原告一侧。 乔治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站了出来：“尊敬的法官，我方认为此事和本案无关，我方无需出示这些捐款的去向。”
秦牧的表现…… 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让他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 一个实习律师，差点给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法官，这些捐款的去向和我方当事人的认知息息相关！”
而秦牧并未停手，趁热打铁：“我方当事人之所以迟迟未支付捐款，部分原因是担心捐款去向不明，因此想要得知其他老人的捐款去向。”
“只要对方能证实捐款的确捐赠给了教会，我方当事人或许会放心一些。”
“说不定心情一好，就愿意支付本次捐款了。”
秦牧耸了耸肩。 丝毫不给乔治机会。 而法庭上。 鬓发斑白的法官听后，微微点头。 似乎也认可了秦牧的这句话。 开口说道：“按照捐款法案，既然捐款者要求了，那你们便需要公示这些捐款的去向，将其给张清源、冯翠花老人展示，打消其顾虑，促成本次诉讼的完结。”
他的目的…… 也很简单，早点下班，将这起民事诉讼给结束了。 能不开庭，就尽量不开庭审判。 民事官司的诉讼越多…… 说明他们市的民众过的“并不好”，也说明了他们这些法官的无能。 将影响到他们的业绩和考核。 “捐款公示？”
原告席上。 许立明听到法官的话，只感觉头皮发麻。 这些公示…… 他怎么敢交出来？ 只要交出来，那就代表他涉嫌了挪用公款！ 挪用的还是教会的这些公款！ 那下一个的被告…… 极有可能就是他了。 可以说。 秦牧的这一招，相当于釜底抽薪，极为狠辣。 杀人不见血。 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他防前防后，防天防地，就是没防到这一招！ 秦牧竟然从捐款上动手，利用法官向他施加压力。 在法院的裁决下…… 他不得不出示这些资金去向。 可问题是…… 钱都被他瓜分了，也没进教会的账上！ 他现在就算造假，也来不及了。 “本次审前会议，到此为止。”
而法庭上。 那名鬓发斑白的法官敲响法槌，接着说道：“限期一日之内，原告方将资金去向公示出来，明日继续展开审前会议，确定解决方案！”
说完。 他便站起身，和其余人一起离开了审前庭。 只留下原告和被告双方，面面相觑。 原告一方…… 因为秦牧的出其不意，情绪十分低落，面色极度难看。 而被告方。 陈天阔的表情，则是异常精彩。 看秦牧的眼神…… 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 满是激动。 秦牧刚才这波操作，着实亮瞎了他的眼。 让对方身陷漩涡之中。 暂时缓解了本次的燃眉之急。 对方要追究这笔捐款…… 那就要先打消张清源的“顾虑”，公示那些资金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