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碰撞着船肚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夜风吹来,水势渐高,响声渐大,惊醒了醉卧艄舱锁幅板上的黄鳝伯,他睁开被烧酒烧红的眼睛,环顾四周,天与地,水和岸,苇及柳,朦朦胧胧,难辨真容。他问自己:该不是到了阴间地府吧?他双手撑着锁幅板,企图支撑起身,再仔细探究。可脑壳刚昂起,耳朵嗡嗡叫,像钻进无数夜蚊子,眼前星星闪,似碰上一座电焊场,他只得再次躺下。“哗啦!”
“哗啦!”
湖水舔着船肚子的声响,穿透锁幅板,敲打他的耳膜。他一辈子水上漂泊,四海为家,听到这声响就感到格外亲切,格外熟悉,添几分精神,长许多智慧。哦!他想起来了。自己和才鱼精一道,从机动船上抬走了中华鲟,放进三层网渔船,起锚、撑篙、举桨、离岸,顺风顺水,穿过港汊,漂入目平湖。天擦黑时,经过游巡塘码头,才鱼精招呼他扳艄靠岸,爬上大堤,叫开商店的门,打了十斤散白酒,称了连精带肥一块猪坐巴肉,回到船上,一锅炖了,两个举杯,狂饮大嚼。不知何时,他醉倒在艄舱锁幅板上,如乘仙鹤,如驾祥云,飘飘然,昏昏然。又不知何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眼下,渔船到了哪个码头?为何不见才鱼精的踪影?想到此,他浑身一阵颤抖,慌忙查看几处藏钱的地方,谢天谢地,原封未动,没出差错。他转而责怪自己:棚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虽说才鱼精平时做鱼生意往鱼肚里灌细砂,往鱼泡里注射湖水,两个秤坨一杆秤,大秤坨收进,一斤只付七两钱,小秤坨卖出,六两收进一斤钱,积起了百万元的家产。可是,县里建烈士陵园,他捐款三万元,渔村修子弟学校,他资助一万元,水产局举办科学养鱼捕鱼成果展览,他奉献八千元。他真是针鼻眼里进,斧头眼里出。他也算大公无私,他也算慷慨解囊,他也算视钱财如粪土了。更何况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的爹和他的爹,一起喝过雄鸡血酒。那是旧社会里,茫茫洞庭八百里,莽莽苇滩连天际,水盗山寇,来无影,去无踪,两家两条破船,捕鱼捞虾,相依相存,一锅鱼汤分两碗,一枝湖藕各一半。也巧,他俩同一春来到这个世界,一起在船舱里滚,一起在锁幅板上爬,两个同背一根浮筒,以免掉进湖水被淹死。算得上两代世交,也称得上同舟共济。丢开远的不提,单看近的,今朝,他见他在荡儿那里亏了五百元钱,就及时给他补贴上。这情,比洞庭湖深,这意,比米酒浓。才鱼精算计尽天下人,赚遍了老少的钱,也不会对他起歹意,下毒手呀!他相信这一点,就如同相信太阳从洞庭湖东边升起,从武陵山西边落下一样毫不生疑。“黄鳝哥!睡好了吧?”
黑暗里冒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黄鳝伯吓出一身毛毛汗。他手扪咚咚直跳的胸口,端脑壳一看,船头上闪烁着一点火星,隐隐约约映出才鱼精那张精瘦的脸,正笑笑嘻嘻地望着他这边。黄鳝伯说:“阴毒鬼!魂都被你吓掉。”
才鱼精说:“你呀!不像个走江湖的角色,跟十七八岁的妹子一样,胆子粟米大。”
黄鳝伯说:“人吓人,吓掉魂。你要早打招呼唦!”
才鱼精说:“我看你像猫一样,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只顾在心里好笑,没想到要说话。”
黄鳝伯说:“我是找东西。”
才鱼精问:“找什么呀?”
“我,”黄鳝伯有些失措,随口答道:“我找中华鲟。”
“哈哈!”
才鱼精一阵大笑,以掩饰自己的内心,以松弛黄鳝伯的情绪。他明白,黄鳝伯刚才抚摸的那几处地方,每一处都藏有人民币。他用酒灌醉黄鳝伯后,从船头到船尾,从棚内到棚外,像用篦子篦牛虱似的搜查了几遍,都没有发现藏钱的处所。可从黄鳝伯醒来的表情上,竟毫不费力地掌握了藏钱的秘密。要是能把船上的钱全都装进自己的腰包,那当然是一笔财富。至少有几万元甚至上十万元。在自己百万元家产的基础上,又增添一份势力。人不怕钱多,越有钱越好办事。从古到今,有钱买得鬼推磨。可有时候,投其所好一句话,按其所需一件物,却比八万元十万元钱起的作用还大得多。这回,他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恰恰相反,他要赔钱。黄鳝哥呀黄鳝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不会要你的钱,他只买中华鲟。此时,才鱼精顺着黄鳝伯的话题,道:“黄鳝哥!你真的醉得糊里糊涂了。中华鲟养在中舱里,还用得着找?”
“都怪你,逼我一口一杯,两斤酒下肚,头昏脑胀,颠三倒四,搞不清方向。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才鱼精吐口烟雾,说:“我跟你一样,也醉成一滩烂泥巴,刚才醒过来。这乌漆墨黑的,还没看清周围的情形。”
“那就糟了。不晓得离开渔村好远了。”
黄鳝伯念叨着,推开拱棚,扫视船外,一旁是黑森森的芦苇滩,无边无沿,没有尽头,夜风拂动芦苇,芦叶发出相互拥挤的“唦唦”声;一旁是墨黛色的湖水,略呈微弱的白光,波奔浪涌,哗哗作响。他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他又把拱棚推开一些,探出上半截身子,抬眼朝远处搜寻目标。漆黑的夜空中,有一片孤独的灯光闪亮,那灯火层层叠叠,从低到高,像悬挂在一座巨型宝塔上。那不是赤山吗?天啦!竟漂离渔村一百多里呀!村长和荡儿那帮少先队员找不到他,会急得脚转筋啦!麻利些回渔村。若是刮风起浪,或是秋汛涌来,孤孤单单一条船到这前不着岸后不靠村的目平湖当中,翻了船,跑走中华鲟,上头追查起来,哪能担当得起呀!吃要吃有味的,讲要讲有理的。要凭中华鲟多挣几个钱,那不算歪理。中华鲟是他捕的,打烂了他十几条渔网,撞损了他十几篙流钩,又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么贵重,开口要价四元钱一斤,没有歪嘴巴吹牛角————歪喊。要是有人对他不满意,或是背后指他的脊梁骨,怪他只要钱,不要脸,他也不怕。谁不爱钱?没有钱,买不来酒,置不成衣,建不成屋。人离了钱,就难办事。有时,遇到困境中,一文钱也要憋倒英雄汉。该要钱的时候不要,是蠢货。不过,为了要钱,惹出大祸,也不值得。做事为人,都得适可而止。他想到此,对船头上说:“才鱼兄弟!抽篙撑船。”
才鱼精说:“就停在这里蛮好。不是坐直升飞机从天上往湖里看,莫想发现我们。就是有船追来了,我们只要撑几篙,便躲进芦苇深处,不会暴露。”
黄鳝说:“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抽篙撑船。”
才鱼精问:“你要把船往哪里驾?”
黄鳝伯回答:“回渔村。”
一听回渔村,才鱼精两眼蹬得擂缽大,若不是天黑,黄鳝伯看见了准会吓一跳。才鱼精说:“你只怕发癫哟!驾得腰酸手疼,好不容易才躲到这里来,你又要往回驾,不是送肉上砧板呀!”
黄鳝伯说:“我翻来覆去想,中华鲟是国宝,不能当儿戏,还是送回去的好。”
“你没有斗胆,就莫吃这副屙药唦!你何必把这中华鲟装运到这里来?碰鬼呀!”
才鱼精本想不露声色,但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人在气头上,做出的事情总把握不住分寸。如今仔细想,我们躲在这里不回去,荡儿他们不见中华鲟,肯定会报告水上派出所,罗所长把水上公安快艇一发动,自然会追到我们。”
“嗨!罗所长才不会管这样的事呢!他们只管抓坏人。”
才鱼精说这话,是为了稳住黄鳝伯,其实,他害怕的就是这一着。他想了想,对于爱钱的人,要掌握他,要指挥他,还是只有用钱作诱饵,用钱发挥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