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嬷嬷, 祖籍四川,与乔家人是同乡。 当年兵荒马乱之时,其祖父带着一大家子果断卖身与乔家当了下人。 许是因着一份同乡之情, 又或许因着路家是最早跟随在乔家身边的人, 总之这一大家子在后来的定国公府都是极受重用的。 因此, 与乔心竹年龄相仿的路嬷嬷便自然而然被挑选到身边做了侍女,后面进宫时她也跟了进来。 定国公府一脉覆灭、乔心竹自戕之后, 当时还是个年轻姑娘的路嬷嬷却也并未另寻其他出路,又或是再熬个几年等年纪到了出宫嫁人, 而是选择老老实实听从了旧主的嘱托,留在三公主身边伺候着。 这二十年来甭管日子过得多艰难, 路嬷嬷也都从未动摇过, 一直就这么守着小主子长大。 甚至宫里不少人私下里都感慨,若非有路嬷嬷这个忠奴这么费尽心力照看着, 三公主能不能平安长大都还不好说。 也正是因为这些缘故, 三公主对路嬷嬷是打心眼儿里的依赖信任,哪怕路嬷嬷私下里对她并不似表面那般尊重爱护尽心尽力, 她也从未觉得有任何问题,反倒满心愧疚。 正是因为路嬷嬷总会与她说, 都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宫里自己才荒废了一生, 没有嫁人没有自己的子嗣,只能挣扎于这深宫之中做一辈子的奴才云云。 打小还屁事不懂的时候耳朵里就都是类似这样的话,听得多了,那份愧疚也就深深扎根在了幼小的心底。 哪怕路嬷嬷时常会对她阴阳怪气甚至想出各种花招儿来折磨她羞辱她, 三公主也只当对方是常年在宫里憋得很了难免有些左了性子, 一面愧疚得稀里哗啦的, 一面拿路嬷嬷当作至亲长辈尊敬着。 脑海中的记忆一一浮现出来, 单若泱的心情实在复杂极了。 那个傻姑娘,分明是被这路嬷嬷给洗脑了啊。 “公主?”
见她愣了半天不说话,路嬷嬷这心里突然就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可是对哪个人不满意?”
单若泱看向她,忽而一叹,“不过是突然看见嬷嬷的名字,冷不丁又想起来一些事儿……当年的变故之后就只剩下嬷嬷一人守在本宫身边,这一晃眼竟二十年过去了。”
这段时间以来路嬷嬷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疏远不满,却始终不明缘由,心下着急也无可奈何。 眼下听她突然这般感慨,自觉她定然是又回想起了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日子,暗道修复关系的机会来了,当下眼圈儿一红就接了话。 “是啊,一转眼都二十年了,奴婢印象中公主还是个小娃娃呢,却眼瞅着都即将要大婚了……奴婢也老了,再不似年轻时那般性子讨喜手脚利索,只怕是要招了公主的嫌弃,真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话里话外尽透着股委屈的意味。 “嬷嬷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本宫怎么会嫌弃嬷嬷呢?本宫虽未曾见识过母妃当年的盛宠,却想也知道那是何等风光无限,跟前必定是奴仆成群奉承无数,谁想一朝树倒猢狲散,到头来也唯有嬷嬷一人忠心耿耿罢了。”
单若泱状似怨愤将话题又扯了回来,冷笑道:“这么多年本宫也再未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当年的旧人,估摸着他们早八百年前就想法子出宫过自个儿的好日子去了,哪里还能记得什么璟贵妃什么三公主啊,不过是一群没良心的。”
正努力抹着眼泪的路嬷嬷顿时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捏着帕子擦泪的手都突然顿住了。 将这一切反应尽收眼底的单若泱心下一沉,有了些许把握。 据宫里一些老人口中打听到消息来看,那会儿璟贵妃身边应是有一个奶嬷嬷并四个宫女,拢共至少五个心腹。 除去如今的路嬷嬷以外,那剩下四个心腹都哪儿去了? 要说另攀高枝或者出宫养老、嫁人也不是不可能,谁也没规定心腹就一定是能为主子舍生忘死付出一切的,主子死了之后还要为小主子搭上一辈子。 能做到那是情分,做不到也无可指摘。 但令人感到十分惊奇的是,这几个人的去向竟一片空白,名册之上能查到的最后记录齐齐都止步于关雎宫,在那之后就一个字都没了。 旦看眼前这份名单就知晓,宫里当差的奴才打从祖宗十八代都会扒拉出来记载得一清二楚,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每一次的调动都会被一一记录,直到最后出宫或者死亡才能结束。 而既没有出宫也没有死亡、记录却戛然而止的情况也并非没有,相反,还多得很。 几乎都默认死于非命罢了,指不定在宫里哪口枯井沉睡着呢。 按照这个“惯例”来看,那几个人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可那又究竟是为何呢?又为何同为心腹的路嬷嬷偏却留了下来,这些年在宫里也都安安稳稳的? 打从查到那几个人都莫名其妙人间蒸发之后,单若泱的心里就落下了深深的怀疑,眼下路嬷嬷这般不自然的反应就更几乎是印证了那些猜测。 心下百转千回,却也不过只是须臾之间罢了。 还不待路嬷嬷多想什么,她就话锋一转,笑道:“罢了,不提那些恼人的。嬷嬷这些年在本宫身边不离不弃尽职尽责,本宫心里都记着呢,着实是辛苦嬷嬷了,待去到公主府后本宫便能自个儿当家做主,届时必定不叫嬷嬷再如此劳累委屈,嬷嬷只管等着享清福就是。”
还全然不知她话中含义的路嬷嬷当即就乐开了花儿,一扫眉间郁气,斜向风铃的眼神儿就透着股不善。 目光又落回到手里的这份名单上——其实也没什么好仔细看的,大几百号人呢,除了目前就在她跟前伺候的这些以外她是一个都不认识,光从这点记载的信息也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单若泱也只大致扫过一眼便罢,“就按着名单吧。”
大婚前一日,全副武装的一千亲兵护送嫁妆前往公主府——准确来说亲兵也算嫁妆之一。 大周朝无论皇子还是公主,但凡大婚自行开府之后都能拥有一千亲兵,可配盔甲带刀,负责巡逻、守卫府邸保护皇子公主的安全。 当然,只能有一千个,再多一个都不行。 原本璟贵妃的嫁妆就已是丰厚至极,如今再加上属于公主的份例嫁妆、帝王和皇后的赏赐,又有宫里各位娘娘的添妆……这一行下来已然远超十里,最前头一抬都已经进了公主府,最后一抬却还尚未踏出长乐宫呢。 毫不夸张地说,仅这样一份嫁妆就足够后人挥霍好几代的了,绝对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独一份。 围观百姓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啊,今儿可算是开了回眼界,那下巴从始至终就未能有机会合拢过,眼珠子都瞪直了。 估摸着别说往后几日,便是往后几十年都足够津津乐道的。 是夜,临到头终于也感觉到些许紧张的单若泱突然变得话痨起来,拉着风铃絮絮叨叨个没完,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就是天南地北一顿胡扯,思维之跳跃实在叫人拍马不及。 “公主……不如您早些休息吧?明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准备了,一整天折腾下来必定累人得很,您今儿晚上若不好好休息只怕身子会扛不住。”
风铃满脸无奈地劝说道,已经是不知第多少回想念她的无忧姐姐了。 单若泱撇撇嘴,“你就是嫌我烦了。”
“哪儿……” “公主,七皇子来了。”
“请。”
知晓两位主子定是有话要说,风铃上过茶后便自觉退了出去,守在门口谁也不叫接近。 单子玦坐在椅子上,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却也不知是发起了哪门子的呆,半晌没有吭声。 素日柔和的眉眼显得过分冷冽,黝黑的双眼阴沉沉的,光彩尽失,只余一片死寂。 见此情形,单若泱不由暗叹一声,有些头疼。 若第一回听他提起时她还完全没当回事儿,那这段时日接连几回半真半假的提议也好恳求也罢,都让她不得不正视起来了——这个弟弟的心理当真是有点问题。 他对“三公主”的依赖仿佛已经接近于一种病态的地步,他理想中的未来似乎就是姐弟两个相依为命过一辈子。 这哪里是什么正常“姐控”啊?谁家弟弟也不会对姐姐有这么强烈偏执的占有欲。 “过了今夜姐姐就要嫁人了。”
单子玦突然抬起头来看她,执拗的眼神中溢满了乞求之色,“姐姐……别丢下我好不好?”
单若泱眉头微蹙,叹道:“我并未丢下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弟弟,纵是我成亲了也并不影响咱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况且你也长大了,等将来娶妻生子之后便有了更亲近的人,姐姐并不是你人生中的唯一。”
类似这样的宽慰她先前就说过很多遍了,如今难免感到些许疲惫,神色中也透露了出来。 单子玦猛地站起身来,带着凳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门外的风铃被惊着了,慌忙扬声询问。 “无事。”
“自从我出生那日起姐姐就在我的身边,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我落地迈出的第一步是姐姐搀扶的,我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姐姐教的……我人生中的每一个成长阶段甚至是每一天,姐姐都在我的身边,我们互相陪伴彼此支撑着一同熬过了那些最艰难的日子。”
“倘若这地上的足迹能够得以显形,那么我的每一个足迹旁必定就有姐姐的存在,我们就是彼此在这个泥泞肮脏的地方挣扎求生的支柱和执念!”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我彼此还要更亲近更重要,本就不该再有旁人插足进来!”
话到最后,已是满满的咬牙切齿。 单若泱沉默了,有心想说你这想法太偏激,可面对他那执拗到近乎疯狂的神色却还是失了声。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单子玦仿佛渐渐恢复了平静。 “姐姐一时想岔了我不怨姐姐,既是想嫁那便嫁罢,总有一日姐姐会认同我方才的那些话,总有一日……”姐姐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仅从表面情绪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但无端端却叫人感觉,比先前情绪失控面目狰狞时反倒更加吓人些。 单若泱的眉心都快打结了。 “七皇子又闹公主了?”
风铃笑着宽慰道:“公主也别太担心,七皇子不过还是小孩子心性,见不得原属于自个儿的东西被抢走罢了,等他自个儿娶了王妃之后就该长大了。”
“希望如此罢,真是怪愁人的。”
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经这么一通闹腾之后她倒是没什么心思再婚前焦虑了,沐浴过后躺下没多会儿就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仿佛才闭眼就到了该起床的时候,迷迷糊糊瞟了眼旁边,就见桌子上还点着蜡烛。 果真是天还不亮就要开始了。 别看起得这样早,事实上等彩轿抵达公主府时都已是黄昏时分了。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着一袭大红色喜服的林如海今儿看起来是愈发清隽了,眉目柔和气质温润,往那儿一站丝毫看不出来三十多岁了,不知引得多少前来赴宴的千金贵女偷瞄呢。 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竟还有不少三十来岁的贵妇也管不住眼神儿,时不时瞟两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仿佛真就是不经意般,却不知微微泛红的脸颊早已出卖了自己。 说来好笑,却也正常。 毕竟林探花当年那也是风靡一时的一号人物,算得上是当时全京城适婚少女们的梦中情人了。 犹记得那会儿被贾家捷足先登定下婚约后,不知多少姑娘哭成了泪人呢。 虽已时过境迁,当年怀春的少女如今早已嫁为人妇身为人母,再说什么旖旎情思也未必,可看见这个人就不由会回想起曾经青葱年少被惊艳的美好时光,一时难免感慨万千。 新人才进门,后脚就听一声高唱,“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帝后竟亲自观礼来了。 众人大惊之余赶忙跪地迎驾。 “平身。”
周景帝笑着抬了抬手,携着皇后前往正堂上座,而后就示意礼官,“别耽误了吉时,开始罢。”
人群之中,贾家众人那心情可就一言难尽了。 亲眼看着新人拜天地,贾母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的愈发僵硬起来,明明是想笑的,可瞧着却分外扭曲。 “老太太您可千万要稳住啊,皇上和皇后娘娘都还在呢。”
王熙凤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嘴。 贾母哪里能不知晓其中厉害,只是……看见林如海脸上的笑容她就止不住的愤怒,看见那抹身着凤冠霞帔的身影更恼恨至极,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随着一声“礼成,送入洞房”,便代表着到此就已经没有单若泱这个新娘子什么事儿,只管在新房里等着就是。 知晓自己的存在必定会叫宾客不能尽兴,故而周景帝也并未多逗留,礼成之后他便带着皇后又匆匆离去。 “可算是走了。”
王熙凤狠狠松了一口气。 打从帝后二人到来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一直高高吊在嗓子眼儿,只生怕老太太一个绷不住露出点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叫人看了去,指定有他们贾家倒霉的时候。 这时,林黛玉特意找了过来请他们去入席。 谁想话都还没说完呢,她整个人就被一个怀抱死死圈住了。 “我可怜的儿啊!”
方才一直强忍着情绪的贾母,这会儿见着林黛玉竟是突然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搂着她就呜咽起来。 贾家众人当场吓得脸都白了,七嘴八舌慌忙劝慰,只恨不得将她的嘴捂上了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林黛玉都给惊得呆住了,反应过来后是既尴尬又恼火,还有一些难过。 努力挣脱开贾母的怀抱,她这会儿也没了心情再应付,只打发雪雁引着他们入席便罢,自个儿提着裙摆就走了。 这一场婚礼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到齐了,到处人多眼杂,贾家老太太这一哭哪里能避得了人呢?不消片刻就传遍了,自然也没逃得过单若泱的耳朵。 她人虽在新房呆着,可这整个公主府都是她的,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立马就能传到她跟前来。 当时风铃就气得都要撸袖子了,“这老东西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吧?不乐意看倒是别来啊,哪个八抬大轿去请她了!”
单若泱忙着喝燕窝粥呢,头都没抬直接吩咐了一句,“打发几个人,将他们给本宫撵出去。”
“撵出去?”
这下风铃倒是有些犹豫了,“驸马和姑娘那边……” “贾家人在本宫的大喜之日哭丧还要本宫忍着不成?撵走。至于驸马和姑娘两人,若他们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那也不必本宫再枉费感情了。”
于是乎,整场婚礼最滑稽的一幕就来了。 那贾家女眷才将将入席还未来得及动筷子呢,风铃就带着十来个带刀侍卫走了过来。 “公主体恤老人家思女心切,今儿这样的日子想必是万万见不得,未免老太太伤心过度再有点什么不测,特嘱咐咱们来‘请’老太太出去。”
说着就一招手。 众人还未及反应,那些侍卫就直接上了,一手一个直接将人从座位上薅了起来直奔前院。 到了这儿刚好就与贾家男人会合了,这才发现荣国府和宁国府这两家的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落下。 一个个都是一脸“震惊我祖宗十八代”的表情,被侍卫钳在手里就跟拖死狗似的。 “扑哧”一声,也不知是哪个没憋住,率先笑出了声来。 就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有一就有二。 虽个个都身份尊贵还较为矜持,不至于哄堂大笑,可那细碎的窃窃私语和捂着嘴强忍的笑意却依旧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贾家众人的脸上。 回过神来的贾家人无不满脸燥热,臊得简直恨不能原地挖个洞钻进去再别出来了。 羞愤交加的贾母浑身抖如筛糠,突然看见在前面宴客的林如海,当即失控大吼道:“你就这样看着她如此对待你的岳家?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再没见过如此跋扈无礼之人!”
话音不及落地,脸上便挨了响亮一巴掌。 风铃吹了吹自个儿微微发红的手掌心,冷眼一扫,“老太太年纪大了难免老糊涂,我便帮您醒醒脑子。”
还果真是醒了。 只见贾母满脸青红交错,被气到发红的双眼也恢复了冷静,难堪之中隐隐流露出悔意来。 见状,风铃只冷笑一声,接着将他们送出门去。 手执酒杯站在人群中的林如海愣是呆了许久没能缓过来,眼瞧着仿佛整个人都还懵着呢。 就有那好心的同僚小声提醒了一句,“搁寻常人家谁敢在大喜的日子哭嚎一嗓子,那都少不得要结了仇呢,更何况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身份,可不是在打公主的脸吗?公主没直接将人乱棍打了出去就已经算不错了,你可不能犯糊涂怨怪公主啊,人家那是金枝玉叶。”
“正是这个理儿,有错也是在他们家身上,你这个前岳母……真真是老糊涂了。”
“我看未必是老糊涂了,指不定是想着闹一场好叫三公主心里膈应呢,到时候连带着林大人和林姑娘都得被迁怒。”
众说纷纭,却都是在指责贾家指责老太太,没哪个说三公主不是。 顶多也就是心里咋舌,暗道这位公主瞧着可不是什么软柿子,性子厉害着呢。 林如海这才回过神来,苦笑着冲众人点点头,一脸无奈的模样叫旁人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他了。 虽开场出现了这么一场闹剧,但谁也不会真那么不开眼非得拿着来叨叨,几句过后便纷纷主动岔开话题说起了其他,好歹是将气氛又拉了回来。 林如海被一众同僚拉着灌了不少酒,宴席还未过半呢,他就已经醉得站不直了。 “林大人这可不行啊,这才哪儿到哪儿。”
“文弱书生果真不胜酒力,日后可得帮林大人好好练练。”
那也是日后的事儿了,眼下也只好放人,叫小厮将他给搀扶着走了。 新房内,吃饱喝足已然昏昏欲睡的单若泱险些都要自个儿先钻被窝了,得亏丫头们好说歹说。 “驸马回来了!”
“怎么醉成这样?”
见他跟一滩烂泥似的倒在小厮身上,单若泱的脸上不可避□□露出了些许嫌弃之色。 谁乐意跟一个臭烘烘的醉鬼睡同一个被窝啊。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她新“娶”回来的驸马踹去书房呢,却见那滩烂泥他自个儿支棱起来了。 “公主。”
身形稳当眼神清明,哪有一丝醉意。 单若泱这才反应过来,笑骂:“早有耳闻驸马如何老奸巨猾,今日看来果真不曾冤枉了你。”
林如海无奈地笑了,“若不出此下策,今日微臣怕是就回不来了。”
本就不曾正经喝上几杯,等沐浴过后再回来,他身上便也再无甚酒味儿了。 带着一身温热的湿气往旁边一坐,气氛都莫名暧昧起来。 丫头嬷嬷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内便只剩下他们这对新婚夫妻。 单若泱略显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嘴里还在问,“今儿本宫那样对待贾家人,驸马心里可有不满?”
“微臣还不至于是非不分。”
“哦?你是真明白还是不敢不明白?”
看出来她这是在没话找话,林如海也不拆穿,就只依着她,什么尴尬的稀奇古怪的问题也都认真的一一回应,耐心极了。 却聊着聊着,这动静就不太对了。 守在门外的风铃蓦地红了脸,嘴里嘟嘟囔囔,“水灵灵的好白菜被拱了。”
翌日清早睁开眼,忆起昨夜种种的单若泱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原本是没打算立即圆房的,毕竟这种事儿总归还是要有感情基础才能水到渠成吧?盲婚哑嫁上来就滚到一起那有什么乐趣可言? 可昨儿夜里怎么就稀里糊涂滚到一处了呢? 是月色太美?还是驸马美□□人?亦或是驸马身上的酒气将她给薰醉了? 冥思苦想许久,努力给自己寻找各种借口的单若泱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就是个肤浅的颜控。 “公主……” 林如海才刚刚开口,外头便传来风铃焦急的声音。 “公主可曾醒了?”
听出这语气不对劲,单若泱赶忙扬声应了,“发生何事了?”
“皇上出事儿了!”
此言一出,夫妻两口动作一致齐刷刷从床上弹了起来。 草草穿上里衣遮掩一番便叫了人进来,“皇上怎么了?”
却见风铃脸如猪肝色,“昨儿夜里皇上服用仙丹过后便叫了三位美人进景福殿伺候,结果这一觉睡醒人就爬不起来了,太医说……肾阴亏损过于严重……” 单若泱的脸都绿了。 闺女大婚,当爹的夜御三女倒在了床上? 这叫什么事儿? 简直离大谱了!滑天下之大稽! 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林如海,却见他一脸呆滞仿佛被雷劈晕了似的。 单若泱是真不想进宫去看那个荒唐的父皇,奈何身不由己。 夫妻二人穿戴整齐之后连口早饭都没顾得上吃,急匆匆赶到皇宫时刚好碰上已经成婚的几位皇子公主也都前后脚到了。 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相互之间见了面也都顾不上寒暄了,只埋头脚下生风。 彼时,周景帝正虚弱地躺在龙床上,眼眶乌青脸色惨白,一看就活脱脱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好在人总归是清醒的。 不过在几位皇子看来未必就好了,刹那间闪过的失望之色可没逃得过单若泱的眼睛。 李贵妃红着双眼坐在床边,哭也不哭出声,就那么默默垂泪,眼角余光瞥见儿子来了,立马就给他使了个眼色。 接到讯号的单子鸿当即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床榻前,满脸担忧地喊了声“父皇”,那眼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 见状,皇后不由冷笑一声,抬头快速瞧了眼单子玦,转头忧心忡忡地说道:“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叫皇上务必要安心卧床静养不得劳神,少说三两个月的时间呢,这一天天的奏折成山……” 话里显而易见的暗示意味叫在场所有的皇子都不由是心尖儿一跳,再怎么努力遮掩,看向周景帝时眼睛里也不禁显露出些许期待的亮光来。 周景帝见此情形当即就冷哼一声,“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倒开始惦记上朕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了,一群不孝的东西!”
众皇子齐齐下跪,“儿臣不敢!”
“皇上……”皇后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住口!”
周景帝怒斥一声,脸都有些狰狞了。 单若泱就不禁暗暗摇头,皇后还是太过急性了,瞧瞧李贵妃呢? 李贵妃不急吗?可人家什么也不说,就坐在那儿一只手握着周景帝一只手默默擦眼泪,拿足了一个温柔小白花的姿态。 明眼人都知晓,以周景帝目前的情况来看便是他有心想要把持朝政不撒手都不行,身体根本就无法支撑他的任性,必定是要叫旁人来帮他的。 事实就摆在眼前,何苦这么急吼吼上赶着呢。 七弟若真跟这个皇后绑在一块儿,确定不会被拖后腿吗?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三皇兄这几年在朝堂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大臣们都夸赞呢,父皇大可放心将这担子交给三皇兄,他绝对不会叫您失望的!”
“住口!”
李贵妃和单子鸿齐刷刷吓白了脸。 周景帝气得直喘粗气,怒道:“来人,将这母子三个全都给朕撵出去!往后不许他们进景福殿,朕还怕他们趁机将朕勒死呢!”
“皇上!”
“父皇!”
然而再怎么喊也无济于事,母子三人当场就被拖了出去。 亲眼看见这一幕的单若泱简直目瞪狗呆。 好家伙,这才是真凭实力拖后腿的猪队友啊,跟单若水比起来,皇后可聪明太多太多太多了。 被撵出景福殿的李贵妃腿都软了,好不容易勉强站稳,她抬起手照着自己宝贝闺女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蠢货!”
若非当年是她自个儿亲眼看见出生的,她当真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蠢到令人发指的人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单子鸿亦冷眼瞪着这个蠢蛋妹妹,胸口的剧烈起伏足以证明他此刻的挣扎波动,一双手掩在袖子底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住,照着另半边脸也是一巴掌。 “蠢货!”
“……” 景福殿内,鸟悄儿作个隐形人的林如海忍无可忍,偷摸瞟了眼自己身旁的新婚妻子,脸上的表情真叫一个一言难尽。 就仿佛是在问——你们家究竟是打哪儿集齐的这些个蠢材? 单若泱只好默默移开了视线,莫名羞耻。 经过这么一闹,殿内余下的人也都彻底消停了下来,生怕自己一着不慎也成了下一个三皇子。 只是任凭他们再怎么装相,那一个个究竟揣的什么心思谁还能不知道呢? 周景帝只看着他们就满心烦躁恼怒。 他原本就是个重权之人,尤其这些年愈发昏庸……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多昏庸,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大臣和百姓对他已经很不满了。 只不过他并没想着去改什么,反倒更抓紧了手里的权利,几个早已大婚成年的儿子在朝堂里都是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手里分不到半点实权,由此也足以看出他的忌惮恐惧。 平日人还康健时都已是到了这步田地,眼下他人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那还能松手? 虽说完全可以他来口述叫人代笔批阅奏折,但这个过程里就足够对方学到不少东西了,更何况奏折这东西是能轻易叫别人看的?尤其皇子,更不行。 太医都说了,他这回少说得躺三两个月,他还真怕等自己好起来了这天下都已经易主了。 一个年迈体弱还昏庸的帝王和一个年轻的皇子……周景帝不想去赌,也根本不敢赌。 若一定要挑选一个人出来代笔批阅奏折,那他宁愿从大臣里头挑都绝不想给这些儿子一丁点儿可能性。 阴沉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忽而眼神一顿。 “若泱。”
单若泱一愣,上前一步,“父皇有何吩咐?”
“你可愿替朕分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在场所有人都给问懵了。 单若泱犹豫道:“儿臣自然愿意为父皇分忧解难。”
“好。”
周景帝哈哈大笑起来,“打今儿起你来替朕批阅奏折!”
“皇上?”
皇后呆了呆,下意识脱口道:“皇上莫不是糊涂了?若泱是公主啊,公主怎能插手朝政呢?这也太荒唐了。”
公主才好啊,女孩儿才放心呢。 一群儿子见天儿就惦记着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一旦放权出去,无论哪个儿子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又不是嫌自己的皇位坐得太稳当腻味了。 反之公主就不同了,公主打小学的东西就与皇子们不同,莫说三两个月代笔批阅奏折的经验,便哪怕是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三两年,她都未必能摆弄得来朝堂大事。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女儿之身就注定她这辈子也不会触碰到他的龙椅,完全可以放心用着。 越想,周景帝就越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看向单若泱的眼神里都溢满了慈爱。 其余皇子见他这般模样也都意识到这真不是随口戏言,当下纷纷开口劝阻。 然而他们越是劝阻,周景帝就越觉得他们居心叵测,反倒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再劝,退下!”
一如被撵出去的李贵妃母子三人一般,除了单若泱夫妻两个以外其他所有人也都被撵了出去。 皇后皱着眉头犹豫再三,终究也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总归三公主跟七皇子十分要好,权利在三公主手里也算便利,可比旁人拿着好太多了。 走出景福殿的大门,皇后就拉着单子玦嘱咐道:“日后跟你三姐姐多往来些,你三姐姐是姑娘家,不懂那些个朝廷政事,皇上又身体虚弱精力不济,估摸着大多时候也是有心无力,你私下里多帮帮她,趁机拉拢些人脉。”
单子玦嘴上应承得利索,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林爱卿也先回罢,若泱留在宫里帮朕批奏折。”
林如海只得先行退下,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被赶鸭子上架的单若泱手里拿着朱笔,又看了看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至今仍是一脸懵逼。 “奏折如何批阅朕口述你照写就是,不必担心,出不了什么岔子。不过朕得提醒你一点,无论大小事务,凡奏折上的内容绝不可向旁人透露一个字。”
顿了顿,愈发严厉地警告道:“朕知晓你与老七自幼关系要好,你可别心软犯糊涂,若不然……朕许是不能拿你如何,但老七可就保准儿小命要交代了。”
“是,儿臣省的了。”
“你知晓就好。好了,你开始念罢,记着无论是念还是写,一个字都不能差。”
单若泱也只得认命地抽出一本奏折,打开的瞬间简直眼前一黑。 这也太长了! 原还天真地以为是个例,不过等她念到第十本时,整个人都已经麻了。 没有最长只有更长,屁大点事也能比比叨一篇论文出来,光是请个安都能拍马屁拍出花儿来……这些大臣全都是话痨吧? 周景帝原本想得很好,自个儿躺在床上就跟听书似的也不耽误休息,顶多动点脑子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书听着听着他就眼皮子耷拉了。 冷不丁一串鼾声响起,捧着奏折的单若泱呆若木鸡。 “父皇?”
鼾声更大了。 丁有福莫名有些尴尬,小声道:“公主且稍候,没准儿……一会儿皇上就醒了……” 听听这鼾声,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