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无极箭去势汹汹,分化三道刺目流光,撕裂粘稠夜色,遁入深邃虚空。
其声震天动地,宛如雷音大作,轰鸣席卷方圆四五十里地! 手持撼天弓的纪渊,清晰地感应到【出离生死】这条紫色命数,已经发动。 只不过最终落到何处,斩断什么样的因果,却是难以预料。 “山道之南,是一支镖局……不远处的破庙里,有一伙内讧的强人……最后一道箭光射得太远,竟往浮云山而去!”纪渊眼帘低垂,那缕附着于箭身的心念,如同镜中花、水中月,逐渐倒映而出。 …… …… 山道之南,一处背阴的小坡,点点篝火照亮四周。 陆总镖头与几个本事过硬的老资历镖师坐在一起,讨论行进的路程。 约莫十几辆押货的板车、乘坐的马车围拢成一圈,好像挡风的墙壁。 外边则是兵器不离身的趟子手和杂役,以及八九个轮流放哨的伙计。 这样一来,倘若有绿林的响马、占王的匪寇想要劫镖,冲下山道。 镖局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凭借车马为护栏,不至于被冲散阵型,沦为待宰的羔羊。 由于景朝马踏江湖,破山伐庙,将那些曾经盛极一时的武林世家、豪强大族连根拔起,几乎剿了个干净。 慑于朝廷法度,还有各地府州官衙对于乱禁游侠的大力打压。 使得那些以武传家的门第,如今能够做的正经营生,实在少之又少。 开镖局,便是其中首选。 这个行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主要讲究一个门路广、关系深、名声大。 最早叫做“标行”,做的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私下买卖。 后来太子监国,东宫扶持商贾贸易。 各种银号、商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于是,“标”变为“镖”,镖行应运而生。 前面的“金”字旁代表十八般兵器,后来的“票”指银号财物。 所谓的“镖行”,就是以武护财保证平安。 镖局会将做买卖称为“走镖”或者“出镖”,按照脚程远近、货物价值,收取不同成数的“镖利”。 商量妥当之后,还要签订“镖单”,上面注明起运地点、商号、货物种类、总共数量、镖利多寡等等,请官衙盖印,作为公证。 经过这些手续,一笔买卖方才算是敲定! 其中还分为“信镖”、“银镖”、“粮镖”、“物镖”、“人身镖”等等。 像是那种名动一府的大镖局,甚至能够为县衙、州府运送朝廷饷银,可见其实力雄厚。 “咱们这趟走的是仁义镖,既不能太招摇,也不好摸黑走夜路, 各位平时顾着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在家门口栽了跟头!”
陆总镖头压低声音,认真交代道。 行当规矩,历来走镖有三种路子,一是威武镖,在押货的车马上插一杆大旗,写明镖局名号、镖师名字。 然后派趟子手长槌打锣,扯起嗓门喊号子,这叫亮镖威,那些拦路剪径的山贼土匪,晓得厉害便不会再阻扰。 这是大镖局常用的方法。 二是仁义镖,下半旗,过山喊号,进关敲锣,见人要给买路钱,意思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互相行个方便。 普通的镖局多半如此。 靠卖情面、说软话赚点小钱。 三是偷镖,某一伙占山为王的绿林响马,亦或者结寨劫财的强人大寇卡住前路,只能悄摸不作声,马摘铃、旗放倒、车轱辘打油,趁着夜色偷偷过去。 陆总镖头这一趟从安阳府出发,途经数州之地,将八车银货押到大名府。 这是一笔大买卖! 从中可得近万两白银的丰厚镖利! 足够镖局关门歇业吃个一两年! 所以走得也比较小心,拢共装了十五板车,其中半数为粮食,将银货混在其中。 既没有大张旗鼓亮镖威,引人注目,也没有隐藏行迹,故弄玄乎。 该给买路钱的时候,绝不含糊,但最多拿出几十两,作为茶水钱。 凭借老练的江湖经验,陆总镖头这一路行来算是稳妥,还遇到过什么大风浪。 “晓得了,大名府近在眼前,最多三日的脚程,这趟生意出不了岔子。”
五大三粗的粗豪男子摆手笑道。 他叫“罗焕”,诨号“奔雷掌”,乃是踏入换血三重天,养身层次的大高手。 属于镖局顶梁柱般的老镖师! “话虽如此,却也要小心提防,不可大意。”
陆总镖头揉了揉眉心,谨慎说道。 “咱们走这趟前,就让方小子踩过点,安阳府地界有几股响马,都安然无恙过来了。 没道理,快进大名府,这么倒霉撞上拦路虎!”
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掩嘴笑道。 她乃是奔雷掌罗焕的婆娘,名唤‘鸳鸯刀’周落冰,武功还要胜过其丈夫。 一对双刀使得出神入化,恍如穿花蝴蝶,令人目不暇接。 “行走江湖,小心总无大错。”
忝为总镖头的陆元隆摇头笑道。 他这一家福威镖局,算是亲朋好友搭起来的老字号。 前后传了三代,交到自己的手里。 撑场面的镖师都与陆元隆关系匪浅,奔雷掌罗焕是他的结拜兄弟,鸳鸯刀周落冰则是认下的义妹。 活泼妍丽的红裙女子,是自家女儿陆小蝶。 带头的趟子手,是视如己出的嫡传徒弟方长容。 可以说,为了做成这一单大买卖,陆元隆将能动用的人手都拉来了。 “陆大哥不放心,后半夜交给我就是了。”
奔雷掌罗焕拍了拍胸口,笑道: “咱们这趟押镖,三个换血高手坐镇,除了不长眼的小蟊贼,但凡有点眼力劲的山贼,都会避开。”
陆元隆紧绷的面皮微微一松,他对罗焕这个老兄弟的武功本领,向来颇为放心。 正要点头的时候,忽地听到一声穿透金石的高亢嘶鸣! 唳! “什么动静?”
“是谁?”
“何方神圣?”
“……” 好像一瓢水倒入沸腾油锅,福威镖局的人马顷刻炸开。 陆元隆猛地起身,循着声音望向茫茫夜色,一道庞然的黑影由远及近。 仔细看去,竟是一头羽翼漆黑,振翅疾飞的金雕。 “异兽?谁家养的?”
周落冰手持一双弯刀,娥眉微蹙,这半步踏入大名府的山道,绝无可能冒出一头成气候的妖魔。 经过破山伐庙那一遭,大名府内外像是被筛过一轮,什么大妖、邪魔、野神,统统都被杀个干净。 所以见到这头羽翅漆黑如墨,脖颈毛发雪白,不沾半点杂色的金雕,周落冰第一反应便是,哪家豪族子弟豢养的异兽。 “兴许是路过……” 陆元隆话音未落,就见那头金雕盘旋两圈,化为一抹残影,极快地向下俯冲! 快若闪电! 嗤! 嗤! 两个武功浅薄的趟子手还没来得及反应,挥动兵器抵挡一二,血肉之躯便被一双精铁也似的弯钩利爪,撕个粉碎! 残肢断臂,血洒长空, “畜生!休得伤人!”
奔雷掌罗焕大喝一声,脚下一跺,身形拔高,踩着几辆押货的板车,直冲凌空扑杀的金雕。 他双眉倒竖,双手如开门见山,直直地拍出! 挟带轰隆威势,宛若风雷呼啸! 势大力沉的掌风震荡大气,如同江河倒卷,绵绵不绝,悍然压向那头金雕! 这等未开灵智的异兽,终究比不过武功高强的换血三重天。 眸子冰冷的金雕发出凄厉长啸,好像被万钧重锤击中,双翅一震,歪歪斜斜的翻滚出去。 霎时间,地面飞沙走石,刮起滚滚浓烟! “罗兄弟……” 陆元隆也是飞快闪身赶到,他瞧了一眼身首异处的两个趟子手,眼中带有明显怒意。 可随即又看向那头金雕,其左翅断折,洒出殷红血迹,委顿于地,不住地哀鸣。 “豢养得起这种异兽,来历恐怕不一般,这下惹祸了。”
陆元隆到底是当家做主的总镖头,心思比罗焕更深一些,晓得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 养得起金雕异兽,来头必然非同凡响,不是王孙公子,便为豪族嫡系。 果不其然,没等陆元隆收拾残局,山道密林窜出一条如箭似的黑影,几个纵跳之间,来到福威镖局的众人面前。 是个眼神阴冷的劲装青年! “好大的胆子!敢伤刀王庄豢养的异兽!”
劲装青年看到那头鲜血淋漓的金雕,不禁脸色大变,勃然怒道: “你们真是不知死活!我家少主平日对待这头金雕都是百般照顾……今日却叫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坏了品相!”
这个劲装青年头戴银色抹额,眼神阴冷,锋芒毕现,俨然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陆元隆听到“刀王庄”三个字,再有“少主”这个称呼,心下就是咯噔一跳,有些慌乱。 他上前一步,摆低姿态拱手道: “敢问阁下姓甚名谁?这头金雕不知为何,忽然发狂,扑杀陆某镖局的两个趟子手。 我这位罗兄弟,也是一时情急被迫出手,阻止它继续伤人……这样吧,金雕养伤所需的消耗,全由福威镖局一力承担,如何?”
白山刀王庄,乃辽东一地举足轻重的大势力! 刀王聂吞吾更是宗师级人物,打遍白山黑水无敌手。 倘若对方真是刀王庄的门人,福威镖局这等小门小户,决计招惹不起。 “发狂?金雕许久没吃荤的,饱餐一顿有什么错? 还想要赔偿?福威镖局?什么臭鱼烂虾似的名号,也拿出来讲! 你拿得出多少,才能抵上这头金雕?”
劲装青年眸光冰冷,丝毫没有将陆元隆放在眼里,冷笑道: “念在你知错的份上,把那个莽汉交出来,我先断他一双手,再谈后续!”
这番话既无礼、又嚣张,引得福威镖局的众人敢怒不敢言。 “好个仗势欺人的狗腿子! 刀王庄便能随意踩人的脑袋么?你养的这畜生无故伤人,不但毫无歉意,还要断我双手! 老子这双手摆在这里,你尽管来拿!”
奔雷掌罗焕是个暴烈性情,如何忍受得住这种羞辱,当即踏出几步,磨盘似的手掌劈落过去! 劲装青年耳闻“狗腿子”三个字,像是尖刀扎进心底,刺得脸皮狂抖,怒气上涌。 “找死!”
他冷冷吐出这句话,臂膀猛然一震,劲力催发之下,右手宛如大刀斩杀,有股极为彪悍凶烈的强横气势! 手、掌相撞,如刀、锤碰动,迸出金铁交击的刺耳轰鸣。 噼啪! 两人衣袍皆是荡起涟漪,各自退后数步。 甫一交手过招,竟是斗了个不相上下! “哼哼,初入换血的养身层次就不把刀王庄当回事! 今晚之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福威镖局是吧,等着被灭满门吧!”
劲装青年飞快地吐纳几次,平复翻涌的气血,阴冷目光扫过罗焕、陆元隆等人。 最后停留在肌肤白腻,极具风韵的鸳鸯刀周落冰,以及俏脸布满担忧的红裙陆小蝶身上。 他似是有了主意,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道呼哨声音。 那头左翅受伤的金雕仰天嘶鸣,忍着剧痛震动漆黑羽翼,拔地而起,飞往高空。 劲装青年亦是脚尖轻点,身形急掠向上浮起。 眨眼间就踩上金雕后背,意欲脱离战场。 他虽然嚣张狂妄,可却不是蠢货,看得十分明白。 这个福威镖局确有几个好手,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很大可能找不回场面。 不如退走,回去汇报刀王庄的师兄,再狠狠报复这帮狗东西! “我好不容易才通过巴结于师兄,讨来替少主养金雕的差事儿,如今办砸了,肯定要受责罚! 福威镖局!姓罗的,迟早有你好看! 还有那一大一小两个娘们!押镖?等小爷扮作绿林,把你们劫了,想怎么炮制就……” 劲装青年眼中透出几分得意神色,他从辽东来到大名府,江湖上任谁听到刀王庄这三个字,不会给些薄面。 这个破烂镖局死绝了,也抵不上自家少主爱宠的一根羽毛! 心念闪动之间,那头金雕发出锐啸,振翅登云,即将消失于阴云当中。 “这下糟了!”
陆元隆后悔不迭,刚才就该跟罗兄弟一起出手,将那个刀王庄门人留下。 反正得罪,不如灭口! 现在叫对方乘坐金雕成功走脱,只怕惹来滔天大祸! 福威镖局之于刀王庄,就像卵石面对太山,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 “爹爹!你看,有……” 正在陆元隆悔恨之际,身着红裙的陆小蝶却是惊呼一声,好似点漆的明眸倒映出刺目流光! 不等她讲完,惊涛骇浪似的滚滚雷音,便就震响穹天,引得群山回荡! “这是?何方高人!”
劲装青年比陆小蝶更早一步感应到那团汹涌气机,宛若雷火交加,崩灭生机! 他猛然回头,眼中掠过震惊之色,就见好似凝聚日月精芒的刺目箭光当空落下! 一条条肉眼可见的气浪旋涡,仿佛咆哮的风龙,那支雷击木所制的箭矢,好像闪电霹雳,直逼面门! 劲装青年根本来不及反应,也做不出任何举措,他的心神彻底被冻结,手脚僵硬宛如冰雕,只能等死。 轰! 恐怖的箭光穿胸而过,将半边血肉之躯都炸得糜烂,就连气血淬炼的筋骨都化为齑粉! 那头金雕亦是受到波及,伴随凄厉的哀鸣,漆黑羽翼被摩擦大气的火光吞没,烧得焦黑! “这……哪位绝顶高人相助?”
陆元隆目瞪口呆,奔雷掌罗焕也是睁大双眼,好似不敢置信。 这一箭……简直可怖! 换成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只有身死这条路。 “四重天的真罡高手,才能挡上一挡吧?”
鸳鸯刀周落冰红唇微张,揣测似的无端想道。 “爹,咱们该怎么办?”
陆小蝶望向怔怔发呆的陆元隆。 后者心情大起大落,已经失去平时的方寸,他本来就以为福威镖局即将迎来灭顶之灾。 可眨眼间,那个不可一世的刀王庄门人,连人带雕都被扬成一把飞灰了。 “咱们连夜动身!赶路! 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那个人……他是被天打雷劈,遭了杀劫,不关福威镖局的事儿!”
陆元隆喉咙滚动,竭力收拢心神,一字一句艰涩说道。 “陆大哥讲得没错,刀王庄的狗腿子被雷劈了!”
鸳鸯刀周落冰也是见机得快,顺着话头附和道。 那些镖师、趟子手赶忙一声声重复着,好似极力说服自个儿相信。 那道箭光,其实是老天爷降下的神罚! …… …… “咦?”
浮云山巅,天运子莫名心悸,双目四瞳微微一亮,照见诸色因果。 却见本该被绿林劫道全员覆没的福威镖局,那条代表灭顶之灾的黑色丝线。 竟然……断了! 就像有人用剪刀将其裁去,随后抽走。 再也没有后续的痕迹! “是谁夺了贫道的大道!?”
天运子俊美的面皮罕见浮现几分愠怒,不复之前的云淡风轻。 但下一刻,他那双重瞳倒映的诸色因果,又有一条红色丝线崩灭不见。 那是为了聚宝盆内讧残杀的江湖人。 他们本该在谋害跛足老卒,一把火烧掉茶棚后,各自生出异心,最后由周姓男子争夺成功。 可现在…… 那些见财起意的江湖人,连同那口随意幻化的聚宝盆一起埋葬于破庙。 “贫道最近布下的因果,瞬间都被破去……” 天运子正欲掐指测算之时,深邃的虚空倏然裂开,从中冲出一道璀璨夺目的轰鸣流光! …… …… 大名府的五鹿郡,一个头戴黄金抹额的高大青年背负长刀,立在山头上,远远眺望凉国公府。 “可惜了,十三太保第二的原敬思,不在这里。 否则,也能讨教一下景朝兵家的金错刀!”
毕恭毕敬的老奴弯腰,沙哑道: “少主,咱们刀王庄称雄白山,从不与朝廷产生瓜葛。 凉国公杨洪被东宫逼得闭门不出,这时候寻人挑战,恐怕不是时候。”
高大青年长发披散,双眼如藏着锋芒的刀鞘,显得高深莫测。 他淡淡道: “寻合适的对手较量高下,哪有这么多忌讳。 北傲八绝,是称王的霸刀。 想得愈多,心意越不纯粹,这辈子都追不上父亲的境界。”
老奴低头,双手垂下,不敢再行劝说。 “是时候回辽东了,纵然大名府繁华至极,令人留连,可终究比不过白山的寒风,让我舒适自在。 这里的天骄层出不穷,此时的我,还不能够横压三教真传,五年后再来吧……” 高大青年正要转身离开,眉心忽地一跳,那双浓眉微皱,好似疑惑: “我的大雕……怎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