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坊,纪府。
正好在家休沐的纪成宗双手插袖,张望着搬运出去的大箱子,有些忧心忡忡道: “九郎啊,辽东苦寒,你虽然已经换血大成,不惧滚滚风雪,却也要注意身子。 你婶子前些天买了一张黑狐裘袍,要不也带过去吧。”纪渊摇头笑道: “我带了公服一套、常服两套,外加几身武袍,皆出自织造局的手笔。 市面上的布行、成衣铺,难道还能比得过朝廷,胜得过皇商? 还是让婶婶自个儿留着吧,二叔你现在已经是南衙的百户,即将就任千户。 行头也该置办几身,可不能叫那些同僚家中的长舌妇、势利眼给看低了。”
纪成宗嘿嘿一笑,用力拍着自家侄子的肩膀,欣慰道: “我这都是沾九郎你的风光,要不然,就我这本事,哪能从总旗一路升迁到千户。 大哥倘若泉下有知,晓得他的儿子这么有出息,也能安心了。”
说到最后,纪成宗眼中有些伤感之色。 当年他们两兄弟九死一生,拼命挣下一笔不小功劳,全部交于上官。 本来想着加入黑龙台麾下,共同离开辽东老家前往大名府。 好各自安家成业,不再过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苦日子。 可是机会只留给一人。 身为大哥的纪成祖选择北镇抚司,主动领了极为凶险的暗桩差事。 把南镇抚司的刀笔吏位子,留给纪成宗。 从此一别永诀,生死陌路。 因为这桩事,纪成宗打心底对自家侄子有很大愧疚。 假如调换一下,大哥一家是不是就不会遭那一劫了? 之前为了纪渊能够承继父亲的百户空缺,他也是多方打点,使了不少银子。 后来九郎被林碌与漕帮罗烈勾结暗害,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赶忙请了太医局的周老先生照看。 “二叔,过去的事就别再装心里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些年处处顾着我,并未亏欠什么。 甚至都没跟婶婶要个孩子,怕的就是自己有了骨肉,待我就再难像以前那样好了。”
正如申老头讲的那样,尽管纪渊长了鹰视狼顾的枭杰面相,可内里心思却很重。 对于周边人平时表现的一举一动,诸多细节。 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尽收眼底。 二叔成家数十年,跟婶婶很是恩爱。 可至今还没有子嗣,原因其实就落在纪渊身上。 “辽东纪氏,有九郎你一人撑起门户,光耀门楣就够了。 二叔我本就……将你视如已出,又何必再想其他。”
纪成宗嘴皮子颤抖两下,想要强装无事,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激荡。 他以前在南镇抚司做个总旗,官位也不高,家底也不厚。 俗话讲,穷文富武。 自家侄子练功打熬根基,花销本来就大。 日后还要成家立业,置地买宅子,更不用说。 假如自个儿和婆娘有了娃儿,当真还能像以前一样,不求回报似的付出? 纪成宗不敢去想,所以从把纪渊带回天京的那一日起。 他就打定主意,用心栽培自家侄子,将其视为辽东纪氏的唯一独苗。 “二叔,你可不能把传宗接代全压给我, 你也知道,我如今拜入临济大师门下, 指不定何时顿悟,了却凡俗,出家做和尚去了。 所以,二叔你自个儿也得努把力, 这是一枚虎狼丹,不仅让人身强体壮,如狼似虎,还能催发气血。 不求砥砺武道,把体魄打熬得坚固些也好。”
纪渊岔开沉重话题,故意开起玩笑道。 “九郎,你未免太瞧不起二叔了?我正当壮年,岂会需要大丹……” 纪成宗收起伤感之情,他嘴上这样说,身体却很诚实。 果断将那枚虎狼丹收入袖中,随后轻咳两声道: “此去辽东,我和大哥还有些老兄弟,他们都还在军中。 你若有缘遇到,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妨搭一把手。 老天爷不给活路,咱们辽东人都是咬着牙刨土种地,才能在关内扎下根,过得不容易。 前朝诗人说,辽东苦寒地,十月河已冰,回望巫闾山,千里阴气凝。 这二十字,实则不足以形容万一。”
纪渊轻轻颔首,面色微沉。 景朝有九边,可为何白含章独独要拿辽东开刀? 因为那地方已经糜烂得不成样子,驻扎屯兵近一甲子。 一众跋扈的武夫根本没将朝廷放在眼里。 只知有军侯,不知有朝廷。 这句话放在辽东,绝非虚言。 尤其几年之前,东宫派出的一位钦差巡狩白山黑水。 不过半月,便就离奇暴毙。 对外界说是,感染风寒不治而死。 期间那人把沿途所见写为奏疏,遍数辽东四大罪。 经过北镇抚司谍子密报,好不容易才呈交于白含章手中。 纪渊曾在暖阁之内,亲眼看过那份带血奏疏。 其中有言,辽东一大罪,军兴以来,援卒之欺凌诟谇; 第二大罪,军夫之破产卖儿,贻累车牛; 第三大罪,至逐娼妓而并及张、刘、田三大族,拔二百年难动之室家; 第四大罪,至收降夷而杂处民庐,令其淫污妻女,侵夺饮食。 意思是,辽东本地人常被外来驻守的骁将部下欺压。 导致许多人宁愿落草为寇,也要逃兵役。 而且没有足额的粮饷,养不活一大家子,被迫卖儿卖女。 加上当地的豪强侵吞田产,使得大量辽东人无地耕种。 只能委身为奴,或者成为豢养的家将。 最后,还有军侯招降的化外蛮夷不守军纪,目无王法,时常闯到附近村落烧杀掳掠。 倘若长此以往,辽东必反,关内必乱。 也正是这份豁出性命换来的奏疏,才让白含章坚定平辽之决心。 “二叔,好生待在京城,若遇到什么处理不了的大事, 可以去找东宫的陈规公公、北镇抚司的敖指挥使、钦天监的晋兰舟,还有通宝钱庄。 等我从辽东回来,再升一级,驻留天京,就给你和婶婶养老。”
纪渊交待几句,而后招呼府中下人将几口大箱子抬上马车。 牵出好吃好喝养着的呼雷豹,告别二叔纪成宗、婶婶。 带着虎头虎脑的小病已,往北镇抚司衙门行去。 他这一趟随行人数,约莫有三百左右。 其中由李严、童关、裴途等几个心腹领头。 如今三人都成功凝聚气脉,跻身二重天。 加上服用虎狼大丹,气质精悍,不输百战老卒。 即便到时候撞上那些跋扈的边关武将,也能镇住场子。 踏,踏,踏。 马蹄踩下台阶,见到自家主人,呼雷豹颇为亲昵,用脑袋蹭了蹭纪渊的肩膀。 后者摸着微微突起的峥嵘头角,嘴角含笑道: “这京城太小,天地太大,好马儿,跟我去看看外面的壮阔风光吧。”
…… …… 拙园,两宜厅。 洛与贞像个乖宝宝似的,低头垂立,等待坐在上首的父亲发话。 有着“财神爷”、“真户部尚书”之称的通宝钱庄洛大老板。 此时慢悠悠品着茶,不紧不慢道: “老三,你这一次去辽东,山高水长,风急雪紧, 凡事多听那位纪千户的,叫他拿拿主意,自己不要擅作主张。”
洛与贞点头应道: “儿子晓得了。”
这位生意做得四通八达,无往不利的钱庄大老板。 其人生得颇为和善,有一张天圆地方的富贵脸。 两鬓微白,一身精工刺绣的显赫华服,透出胸有成竹的自信气度。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轻声道: “老三,你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大苦头,也没经过什么大风浪。 其实吧,按照咱们这个家境,也不必你出去打拼。 毕竟,你对经商之道既无天赋,也没兴趣。 这好大的家业,自有老大、老二打理,足够让你做个富贵闲人。 这一次,把你‘发配’辽东,别怪爹狠心。”
洛与贞低着脑袋,心里对于号称“财可通神”的老爹极为敬畏,正声道: “儿子也想给两位兄长分忧,也想给父亲大人争光,免得辱没了洛家门庭。”
洛大老板笑了一笑,似是欣慰道: “你有这份心思,爹已经很开心了。 士农工商,咱们家是最下一层。 哪怕圣人、太子爷有心扶持。 办了通宝钱庄,发行宝钞,推广天下。 可那些世家大族,此前仍然瞧不起咱们,觉得满身铜臭味儿。 呵呵,直到圣人抄了几家,灭了数族。 他们的骨头才一下子变软,立刻学会卑躬屈膝。 如今更是摇尾乞怜,求我赏口饭吃。”
洛与贞哼哼两声,他当然知道通宝钱庄做大之前。 身为皇亲国戚的自家,并不怎么受那些传世七百年的高门望姓待见。 大哥早年娶正妻,嫂子只是博陵崔氏的庶女,还被说成“下嫁”。 世家眼高于顶,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圣人丈量天下田地,编制鱼鳞册。 着力收割地方大族,各路豪强。 若不从者,杀一儆百。 这些平日里曲水流觞,袖手谈玄的世家子。 傲气的时候,敢于轻慢王侯。 可等刀架到脖子上,身段也是极其柔软,个个都跪得很快。 再到圣人亲自开办通宝钱庄,扶持几家皇商,于府州各地,兴建官道驿站。 还打通南北的水陆要道,使得大小商行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 又因为通宝钱庄把持宝钞发行,更以朝廷为靠山依仗,稳坐龙头之位。 那些世家大族反而要仰洛家的鼻息,不然举步维艰,难以发展。 “不过从他们的境遇,爹也能得到警醒。 千年的世家,几百年的大族,也会随着皇朝更替,神器易主,从而遭受灭顶之灾,更何况咱们这样的商贾。 《神周天官志》里,也有讲过,行曰商,处曰贾。 走南闯北,聚天下之货,致天下之民,才能源源生财。 所以,我让你大哥做江南的生意,你二哥做西北的营生。 如今还剩下一个辽东,那地方苦是苦了一点,却能够决定未来十年的景朝风云。 只要老三你站稳脚跟,哪怕咱们家以后落魄了、破败了,所有家产付之一炬。 你也能有片瓦遮顶,有立足之地。”
洛与贞不禁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望向洛大老板,颤声问道: “父亲何出此言?太子爷监国二十年,劳苦功高,日后定然能够继承大统。 咱们家贵为皇亲国戚,树大根深,如何能倒?!”
这位喜好风雅的洛三郎并非愚钝之人,他从洛大老板这番话中,明显嗅出一抹不同寻常的担忧意味。 “先别问这么多,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等时候到了,爹自然会跟你说。 皇亲国戚这四个字,无非是沾我那个好姐姐的光彩。 天下人都说我做生意的眼光一绝,识人无错。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本事不及皇后娘娘万分之一。 当年百蛮雄踞天京,万道烽烟并起,各路豪雄皆反。 她从那些英杰俊才,高门望姓,一众枭杰之中,独独相中圣人。 这才有了咱们家今日的基业!”
洛大老板轻叹一口气,将举起的茶杯放下,缓缓道: “纯粹的商贾,眼里只能装得下生意。 这样的人,往往只能赚小利,很难成气候。 想咱们的祖师爷,陶朱公、吕阳翟,一个谋国,一个入相,何等风光。 我这辈子是企及不了,你头脑不及两个哥哥,眼光却是一等一。 那位纪千户,是要跃龙门的蛟蟒,迟早要腾云驾雾,趁势而起。 你能在他微末之时,提前结识,攒下情分,很好。 这一趟辽东,爹给你三百万两银子做本金,财货七十箱。 你要倾尽帮纪千户在辽东站稳,只有他立足甚深,你那支商行的旗子,才能插得住! 辽东边将再跋扈,也不会跟真金白银过不去。 拿钱开道,一路总能顺遂些。”
洛与贞心头好似蒙上一层阴霾,感觉父亲话里话外有些交代后事的不详味道。 难不成,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 他凝神屏息,却也不敢多问,重重点头道: “儿子明白。”
洛大老板挥了挥手,闭目道: “去吧,爹就不送你了。 常言道,靠老大,疼老幺。 三郎,你要知道,爹心底里是念着你的。 只是咱们家跟别人不同,树大招风,欲静不止。 宝钞发行,钱庄铺设,修桥修路……这些本该朝廷户部办的差事,你爹都代劳了。 外界都说,我才是真正的户部尚书。 听上去风光无限,可有朝一日你爹失势了,洛家要倒了。 这些就都是催命符!”
洛与贞听得心头震动,父亲这是开始谋后路了? 他经过杨娉儿设计那回事,已经少了几分浮浪气。 眼神坚毅,拱手道: “爹还请好好保重身子,儿子绝不会让通宝钱庄的牌子砸地上。”
说罢,缓缓退出两宜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