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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可持铜钵否,宗师两重关(1 / 1)

徒弟?师傅?

  白含章眼皮一跳,面上浮现一抹诧异之色,同时心中掀起些微波澜。

  这位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看轻了纪渊。

  北镇抚司指挥使敖景说情,尚在意料之中。

  监正派出座下青玉狮子挡驾,也是情理之内。

  区区一位正六品百户,引得黑龙台和钦天监出面,已经足够匪夷所思。

  要知道,朝堂上的几座大山,除六部、内阁、东宫之外。

  最为超然的两大衙门,莫过于监察百官,巡狩府州的南北镇抚司,以及勘探龙脉,鼎定国运的社稷楼。

  可如今,又冒出一位来头极大的佛门宗师?

  这份面子,实在不小。

  此子的气数之浓烈,兴许还要胜过七杀作命的宗平南。

  “纪九郎,你可真是人见人爱。

  北镇抚司护着你,钦天监保着你。

  连临济大师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佛门宗师,亦视你为衣钵传人。”

  白含章感慨一声,嘴角笑意更浓。

  他不禁思忖,难道阴德之人就这么受欢迎?

  几乎堪比话本小说里头的天命之子。

  常人掉崖十死无生,身怀阴德者,却能侥幸逃过一劫。

  甚至有机会误入洞府遗迹,偶然得到大际遇。

  然后趁势而起,飞龙在天!

  “殿下莫要取笑,当朝国公、兵家宗师要进京杀臣。

  更有十三位幼凤榜上有名的兵家大材、军中豪雄也磨刀霍霍。

  再加上,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因为盐、漕两帮,户部也视臣如眼中钉。

  此前登门当众擒拿罗龙,又开罪了兵部。

  依臣之见,这分明是人见人恨,才对。”

  纪渊嘴角扯了一扯,抬眼望向平平无奇的杀生僧,神色颇为复杂。

  他适才已在望楼之上,亲眼见到老和尚的通天手段。

  法身一现,双掌一合。

  硬撼兵家五境宗师!

  打破凉国公的外景天地!

  委实太过生猛!

  与如今这副和善模样大相径庭。

  仿佛两个人一样。

  “是我看走眼了。”

  纪渊忍不住来回扫视几下。

  六条气脉催发而成的敏锐五感。

  落在杀生僧枯瘦干瘪的肉身之上。

  依旧如往常一样,毫无反应。

  按理来说,即使宗师修成无漏之身,精气神熔于一炉。

  但那举手投足、睥睨众生,乃至于诸般气魄异象,也很难彻底隐藏得住。

  便如杀人割草的勇猛武将,常年征战沙场筑起京观。

  纵然脱下那身沉重甲胄,换上粗布麻袍,也有一种掩盖不住的骇人气焰。

  也就是俗称的“杀气”、“煞气”。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临济大师却如真人不露相。

  半点端倪都瞧不出来,气机、气血,皆如常人。

  禅宗法门,深不可测。”

  纪渊收回目光,心绪起伏不定。

  他本以为撑死了,也就捡回来一位四境大高手。

  没成想,却是请了一尊宗师镇宅。

  难不成自己的天赋,竟然卓绝到了这种地步?

  亦或者只是单纯对老头子有吸引力罢了?

  纪渊面色古怪,遍数自个儿的经历。

  从阴市遇见安善仁,再到西山围场回来以后撞上杀生僧。

  最后查抄万年县的时候,又惊动监正老师的一道化身。

  当真都是或慈眉善目,或仙风道骨的长者!

  话本当中的妖艳魔女、清冷仙子。

  亦或者勾人女鬼、化形狐妖。

  竟是一个也没有出现过!

  “洛与贞那厮天生桃花运,怎么到我这里便成了老头乐?没道理啊!”

  心中腹诽两句,纪渊神色一敛,拱手问道:

  “夜色渐深,城内快要宵禁。

  此间事了,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是赶人吗?

  白含章哭笑不得,摇头道:

  “本宫有这么惹人嫌弃?行了,书房堆着各地府州的奏章还未批阅,便不打扰你们师徒畅聊。”

  这位太子爷也颇为识趣,摆了摆手,负在背后,转身欲走。

  弯腰立在一旁的蓝袍宦官啧啧称奇,惊叹于纪渊真个言行无忌,竟完全不把皇家威严放在眼里。

  即便是六部尚书、几位阁老,面对太子殿下的时候。

  也是礼数周全,举止有度,生怕御前失仪,叫那帮闲着没事的清流参上一本。

  反观这个北镇抚司的纪百户,嘴上自称臣子。

  言行之间,却有种与太子平辈论交的罕见姿态。

  “日后东宫的新贵,恐怕就是此人了。

  年纪轻轻,挣得好大一份前程,不可限量。”

  蓝袍宦官身为东宫内侍,可谓阅人无数。

  权贵显赫、公卿武将都见过不少,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自然分辨得出,纪渊究竟是不是故作清高,好搏名求官。

  “临济大师,本宫明白你是淡泊名利,轻慢王侯的佛门高僧。

  但皇觉寺与白家,向来存了一份香火情。

  当年你的师傅,无著大师曾施过一碗饭与圣人,你也曾为母后度化顽疾。”

  离开之前,白含章腰身微微一躬,诚恳以对:

  “不瞒大师你说,自圣人闭关,母后吃得甚少,短觉少眠。

  太医轮流验看,却是毫无所得。

  望大师发一发慈悲,进宫一观,解母后心结。”

  杀生僧面无表情,似是不为所动,声音淡淡道:

  “殿下聪慧,又何必自欺欺人。

  生老病死之苦,大宗师亦不可避免。

  洛施主前半生随军征战,身子骨早已落下病根,积郁成顽疾。

  纵有老衲为其化去,又有圣人以莫大手段调理。

  再辅以大丹补足亏空,可人力有时穷,无可奈何。

  更何况,洛施主她十月怀胎,分别生下殿下和燕王。

  两位都是身负大气运之人……孕育双龙,寿数减损。

  此乃天道循环,老衲又能做得了什么。”

  始终保持云淡风轻的白含章,脸色忽然一白,眼中流露几分悲色。

  尔后,迅速地敛没,沉声道:

  “为人子,止于孝。母后心忧,本宫心急,不知如何是好。

  幸得上苍垂怜,今日得见大师,烦请入宫一趟。”

  杀生僧轻叹一声,本意想要继续拒绝。

  但瞥了一眼并未吭声的纪渊,念及自家徒弟在朝为官。

  不由心头一软,点头道:

  “故人久别再相逢,也是一桩好事。

  罢了,老衲过得几日去见上一见。”

  白含章松了一口气,以他的身份,放眼当今世间,罕有求人之时。

  但杀生僧的来历非同一般,抛开半步大先天的武道境界不谈。

  其师乃皇觉寺的无著和尚,行事毫无顾忌,不守清规戒律。

  最出名的,便是“当头棒喝”这一趣事。

  传闻,这位无著大师参禅之时。

  最喜欢握一根木棒,逢人便敲,大喝“悟否、悟否”。

  若对方不答,或说“没悟”,那就继续打。

  求饶无用,非得大喊“悟了、悟了”才会作罢。

  就连当今的皇觉寺方丈,也被重重敲过几次。

  假若只是如此,那无著和尚不过一狂僧,没什么稀奇。

  但此人天生一颗佛心,区区三十载,一口气修成六灭破戒刀、大日真如法,漏尽神掌。

  融会贯通三门禅宗绝学,跻身先天大宗师。

  稳稳压住悬空寺,几乎摘得天下佛首之位。

  哪怕后来因为一些分歧,无著和尚被逐出皇觉寺。

  从此云游四方,一脉单传,自立门户。

  其人在南北两座禅宗圣地,仍然极受尊崇。

  更别提无著和尚对景朝圣人有一饭之恩,衣钵传人杀生僧又为当今皇后度化顽疾。

  这也是杨洪猜到老和尚根底,选择退让的原因之一。

  对方与圣人有旧、皇后有恩。

  他的国公之位毫无作用,又不可能真个派大军压城,碾死杀生僧。

  只得打道回府,不再进京。

  “多谢大师慈悲。”

  白含章拱手行了一礼。

  杀生僧坦然受之。

  “大师。”

  纪渊注视隐没于夜色的太子殿下背影,问道:

  “你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索性一并说了,我承受得住。”

  杀生僧表情生动许多,挤出几分皱纹,笑道:

  “老衲不过一云游野狐禅,四方行脚僧,谈何来头,只是一些没有了却干净的俗世缘分。

  对了,好徒弟,杨洪那老匹夫今后不会再寻你的晦气,无需再去担心。”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打更声,纪渊今日大起大落,直到此刻方才沉静下来。

  听到老和尚从容语气,他胸间不免淌过丝缕暖流。

  见过了世道的险恶之处,更觉善心难得,仁念不易。

  “大师,要不……我以后拜你为师算了?虽不能做个真正的佛门弟子,但一日三餐少吃几顿酒肉,还是可以做到。

  实在不行,每天念念佛经,带发修行也未尝不可。”

  纪渊对当和尚没什么兴趣,可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欠下恩情总不好赖账。

  倘若没有杀生僧半道拦路,挡下凉国公杨洪,恐怕还要折腾一阵。

  结局到底如何,并不好说。

  “哈哈哈,好徒儿你说得什么胡话,既然学了老衲这一脉的武功,便等于拜入门下。”

  杀生僧似是欣慰,大笑道。

  “况且,老衲自己尚且巴不得顿顿有酒,餐餐有肉,又何须你去持戒。”

  竟有这种好事?

  纪渊微微一愣,轻咳两声。

  转头瞧着并肩而行的老和尚,提醒道:

  “大师,你可要想清楚了。

  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下次我未必会如此刻冲动,真个答应遁入空门。

  毕竟辽东纪氏只剩下一根独苗,二叔指望着我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杀生僧闻言,忽地顿住脚步,右手握着那口铜钵。

  直接朝纪渊递了过去,正色问道:

  “好徒弟,为师有些乏累。

  这口铜钵,你可持否?”

  纪渊心头一震,身形猛然一停。

  似有暮鼓晨钟轰然作响,不断叩问自身。

  持否二字,好似化为隆隆回音,冲击识海。

  哗啦!

  与此同时,皇天道图抖动不已,绽放耀眼光华,镇住万般杂念。

  一切似慢实快,纪渊只犹豫刹那,便就伸出双手,作出承接之状。

  但杀生僧却微微一笑,轻轻将铜钵收了回去,摇头道:

  “此物乃老衲化缘所用,怎么能随便与你。

  没了它,便吃不了饭,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好徒弟,你还不能持之,暂且跟在后面吧。

  任凭大风大浪,自有为师护持。”

  纪渊双手落空,心里反而轻松。

  他有些遗憾,收起以后都要参禅打坐的毅然决心。

  老和尚什么都好,就是爱打机锋,当谜语人。

  “说起来,大师你法号临济,为何山河榜上前后二十人,都无你的名姓?”

  打道回府的路上,纪渊终于找到机会将心中一团团疑惑问出。

  “老衲是出家人,法号不与俗人言,俗名不与世外道,钦天监没有收录,也是正常。

  再说了,老衲跟孟玄机那老鬼有点交情,他多少会给几分薄面,为老衲留些清净。”

  杀生僧声音平淡,好似传告天下的山河榜,与茶馆酒楼好事者闲谈排名的十大高手,没什么区别。

  换作以前,纪渊也许会当成狂言一笑而过。

  但见识过城外宗师一战的大气魄后,老和尚的这番话竟然显得有些傲然。

  “那大师你的武道境界究竟有多高?若是跟凉国公一样,同为五境宗师,为何你能破他的外景天地?”

  纪渊感到不解。

  他深知杨洪绝非泛泛之辈。

  这人厮杀半生闯荡沙场,领兵打仗身先士卒。

  还能活到封爵公侯,足以证明能力。

  “好徒弟,你须知道,四境和五境,都有几步要走,不可谓不艰难。”

  杀生僧耐心十足,仔细分说道:

  “四境一重,乃开辟气海。

  因天地灵机稀薄,所以三千年前百家尊武,决定不再向外求,而是从内取。

  换血大成,铸造法体之后,沟通周身窍穴,感应山川河流,星辰日月,化为气海,这是第一步。

  诸窍贯通,气海大成,蜕变内气,化为真罡,到了这个境界,精气如狼烟,可撼动千军。

  等到真罡磨练圆满,内景显化,与天地交汇,打通生死玄关,外景初成,称为宗师。

  之后种种武功熔于一炉,精气神三宝聚顶,度过水火劫、风雷劫之类,证法与道,便是大先天。

  当然,也有天赋异禀之辈,不循常理,那就另说了。”

  纪渊恍然,好似学生受教,连连点头。

  如此看来,当世的武道绝顶,便是大先天。

  像是五军都督府的谭文鹰,招摇山的宗平南,六大真统的掌教至尊。

  皆是这一层境界。

  “杨洪那老匹夫,他早年伤了根基,此生不得入大先天。

  纵然外景取自上三道的兵主气象,但……也就那样,纸糊的老虎罢了。

  不出十年,你必能超过。”

  杀生僧轻描淡写,好似全然不把凉国公放在心上。

  “大师,你的口气真大,武功怕是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纪渊回想那尊盘坐虚空的金光法身,以及以力破势大败杨洪的兵争六诀,眼中升起几分憧憬之色。

  这方天地,唯有成就宗师才能安身立命。

  “倒也没有,老衲并不喜欢与人动手,打打杀杀更是有悖佛门宗旨。”

  不一会儿,两人回到府邸,杀生僧驻足于朱红大门前,认真道:

  “但徒弟你不用怕,尽管老衲与人为善,这辈子遇到五境宗师,却也从未输过谁。”

  纪渊一边跨过门槛,一边问道:

  “那大先天呢?”

  杀生僧枯瘦干瘪的面皮跳动,浮现一抹谦逊笑意。

  “大先天亦见过几个,老衲如今法道未曾圆满,的确差了一些。

  只不过,也没哪个赢过老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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