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退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法理之上,儒家便已然成为唯一的正统。 诸子百家遭受到来自于朝野两方面的集火攻击,早已破败凋零、苟延残喘。 西汉覆亡之后,尤其是统治末期,“独尊儒术”的国策稍稍得到缓解,毕竟时局维艰,天下不靖,统治者的精力大多在于维护自己的统治,安稳国内的矛盾,对于诸子百家的打击便缓和下来。 到了两晋南北朝,诸子百家渐渐有所缓和,元气略微有所恢复。 刘徽、祖冲之、郦道元、贾思勰、范缜、马钧、葛洪、裴秀、王叔和……许许多多或是自然科学的先驱、或是先进思想的缔造者,在这个时期喷涌而出,璀璨夺目,留下了层出不穷的传世名著。 然而,乱世促进诸子百家的兴盛,这是因为统治者无力打压,当隋朝一统南北、大唐匡扶宇内,盛世太平,皇权集中,儒家便因为其独特的政治属性重新活过来,对诸子百家开始残酷打压。 …… 科举之中参杂诸如算数、策论等等学科,这是皇帝的意志,谁也无法抵抗。 然而在上层不得不对皇帝的强硬态度妥协的儒家大佬们,转头便在下层开始给诸子百家设置层层羁绊,不遗余力的进行打压。 李泰口中的“阻力”,便是来自于下层。 “各地学堂,都在官府的监管之下,师资力量、教育经费,要被官府捏在手里,而儒家学者在民间的影响力尤甚,这些人故旧知交无数、门下徒子徒孙无数,随便拎出来一个,便有一张在乡间构筑的大网,谕令自上而下,他们明面上不敢抵制,但是暗地里的手段多得很,防不胜防。”
李泰摇头苦笑,嗟叹连连。 “振兴会”致力于诸子百家齐头并进、百家争鸣,这等于是动了儒家的基本盘,焉能不招致抵制? 别看儒家没事儿的时候自己搞内乱,什么公羊学派、谷梁学派争斗不休,今文、古文互不相让,但是一旦遭遇外敌,立即团结一致,枪口对外,绝对不容许儒家的统治地位遭受威胁。 幸好这是由李泰牵头,忌惮于皇帝对他的宠信,无人敢做得太过分,若是换了一个人,指不定这帮子所谓的“大儒”们会使出何等卑鄙龌蹉的手段,令他万劫不复…… 房俊呷着茶水,沉吟半晌,忽然抬头,凑到李泰近前,低声道:“殿下何不觐见陛下,请求单独设立一个衙门,统管天下各州府县的学堂?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一道,任重而道远,由专门的衙门管理学堂,可以极大的规避来自于地方官府的种种钳制与困难。陛下不是曾言要以皇家内帑贴补天下学子么?干脆就谏言陛下,由内帑直接向新成立的教育衙门拨款……” 李泰愣了愣,眨了眨眼,继而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震响,将在场宾客吓了一大跳,齐齐惊诧的望过来。 “妙啊!二郎此计甚妙!”
李泰兴奋得手舞足蹈,浑不在意四周投来惊诧的目光,当即起身,道:“本王要连夜进宫,觐见父皇!”
言罢,转身欲走,一时一刻都不想耽搁了。 房俊赶紧伸手将其拉住,无奈道:“多大的人了,怎地这般毛躁……” 将李泰拉得坐下来,俯身上前,凑在他耳旁低声道:“此事仅只是一个谋划而已,是否能行尚未可知。再者说了,这个衙门如何构建,如何管理,如何与天下各州府县脱离开来,您心中可有腹案?不必急于一时,沉下心来,好生斟酌权衡,争取一举打动陛下,否则一旦拖延下来,恐增变数。”
李泰悚然一惊,连忙道:“是本王心急了,二郎所言甚是!”
这就相当于成立一个教育机构,由皇帝掌管,李泰负责,垂直管理天下各处学堂,将教育从地方政务之中剥离出来,这简直就是从地方官府口中硬生生的抢食吃,一旦消息外泄,不但儒家要反对,地方官府也不肯。 必须拿出一套完善的制度,一举打动李二陛下,然后自上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事情办成。 否则一旦拖延下去,即便是李二陛下力挺,也恐怕抵不住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务必绸缪周全,一击即中。 …… 程处亮带着程处弼、程处寸等几位兄弟一齐出现,招呼宾客,酒宴开始。 程处亮自然坐在魏王这一桌,客气的先敬了一轮酒,感谢大家前来赴宴,并且邀请明日正宴之时务必赏光前来。 大家自然应允。 房俊见程处亮虽然面上带笑,却总有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不由问道:“兄长可是有何为难?”
程处亮微微一滞,继而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愁容满面。 “殿下身子娇弱,生产之后,更是体虚气短、伤及根元,如今已然出了月子,却依旧卧床不起,虚弱不堪。宫中御医断言,若是长此以往,唯恐大伤根本,损及寿元……” 酒桌之上一阵默然。 这年头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女子生产,几乎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即便是皇室公主,有御医诊治,享受天下最好的医疗条件,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诸位亲王之间互有龌蹉,谁看谁也不顺眼,但是兄妹、姐弟之间的关系却非常不错,尤其是清河公主平素温柔内敛、与世无争,最是受到兄弟姊妹们的喜爱,此刻闻听程处亮之言,尽皆心中恻然。 李泰面色阴沉,道:“可请了孙道长诊治?”
程处亮苦着脸:“孙道长哪里是那么容易请得到?吾亲自前去几次,却是连面都未曾见到。”
如今孙思邈居住于城南医官,便是当日研制青蒿水的地方,日夜钻研《千金方》,对以往搜集的古方进行删减修改,人力有时而穷,没有更多的精力为病患诊治,除去李二陛下召见,等闲绝对不见外人,即便是长安城内的王侯公卿想要见其一面,亦不可得。 李泰道:“明朝本王入宫,请父皇降旨,命孙道长前来府上,给清河诊治一番。处亮你也别太担心,孙道长医术通神,连兕子那般胎中带来的顽疾都能治好,何况清河只是产后体虚、气血不调?”
程处亮感激道:“如此,多谢殿下了!”
李泰摆了摆手,道:“自家姊妹,何须客套?”
房俊在一旁原本没有插话,此刻听了李泰的话,心中忽然一动,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便说道:“陛下平素政务繁冗,每每夙夜难寐,这些时日更是忙碌不堪,吾等臣子,焉能事事相求?吾与孙道长算是有点交情,不若明日一早,吾前去求见孙道长,请他来府上给清河殿下诊治,若是不成,再请魏王殿下入宫不迟。”
程处亮大为感激,赶紧举杯道谢:“那就有劳二郎了,愚兄不善言辞,这番情义,铭记于心。”
言罢,一饮而尽。 继而,连饮三杯。 对于达官显贵们来说,权势名利都是次要的,有一条命在,才能长久的享受荣华富贵,于是,似孙思邈这等医术通神的神医,地位之崇高,绝对超乎想象。只不过孙思邈虽然悬壶济世、不分贵贱,常常诊治之后不取分文,甚至还会赠送汤药,但是对于权贵,却不假辞色。 在孙思邈眼中,命无贵贱,帝王将相,亦或是贩夫走卒,并无分别。 他现在一心一意编撰《千金方》的下卷,迫不及待的等着刊行天下,能够造福更多的病患,所以对于所有的求医之人,一改拒绝,不肯拖延哪怕一是片刻。 即便是李二陛下,都不愿这个时候打扰到孙思邈,唯恐其心中种下芥蒂,最重要的是,以孙思邈的性情,万一抗旨不尊,那李二陛下的面子可就摔在地上了…… 所以李泰入宫恳求陛下降旨,亦会令陛下为难。 现在房俊主动请缨,倒是令李泰也舒了口气,心忖这房二能够得到父皇垂青,果然不是偶然,最起码这等洞悉人心、愿意为人解忧的性格,便会得到无数人的感激。 谁都知道房俊自己贴钱,给孙思邈出版刊行《千金方》一书,与孙思邈的私交极好,有他出头,相比孙思邈定然会卖这个面子。 程处亮心情大好,当即拉着房俊不住劝酒,酒宴之间一扫阴霾,愈发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