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电话会在散会后如约而至。只要他查查最近的会议通知,他就很容易知道她大部分时间的动向。以前她曾经觉得两个人在一个系统里,交际圈是一个大交集,不用天天见面,接受的信息有很多重合,大家在一起有话聊,思维方式也接近,而且做事也有熟人看见,不能胡来,也是一种浪漫又靠谱的恋爱模式。现在,她却觉得自己被人监控了一样。可是很快电话又振动起来,她不耐烦地又要掐,一眼瞥见来电人是母亲,赶忙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手捂在嘴边,一面接电话一面走到会场外。“你回来吧!”
母亲哭哭啼啼地开口,吓了柳妍一跳。“出什么事了?不要乱,说清楚点。”
柳妍看看周围,越走越远,走到政府大院外的马路上,免得被人听见。“你爸在医院抢救,他要见你,都是那个狐狸精害的。”
母亲抽噎着。还有更多的话,母亲没有说出来。柳妍听出了这次的不同寻常,带着最后一面的意味。“在哪家医院?你等着我,我现在去买票。”
她什么也不问了。她向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声音中不自觉地带着颤抖哽咽。反正马上就是春节长假,她只是早走几天而已,假不难请。她连住处也没有回。一个人在外地奋斗,要应付各重突发状况,所以柳妍习惯把自己的车变成一个移动小仓库。她的跑步鞋,她的运动套装,纯净水,笔记本电脑,茶杯什么都有。随时总是带着证件、几千块现金和信用卡。她迅速把出门需要带的东西收拾到一个旅行包里,打车去了火车站。路上,卞联又打电话给她。她不接,他就发消息,问为什么提前离开会场了,打电话到她办公室,同事说她请假回老家了,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需要帮忙?柳妍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她现在真没心情应付他。坐动车,三个小时,天黑后抵达,她背着旅行包直奔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插起了氧气管,床头挂着三个盐水袋,左手扎着一个针头,右手扎着两个,没有人看护。母亲坐在走廊里抹眼泪。柳妍问母亲怎么回事,那个女人,父亲现在的妻子去哪儿了?母亲哭得更厉害,费力地说出来。昨天,父亲吃坏了肚子,可能是急性肠胃炎。他那个年轻的妻子在怀孕中,肚子已经很大了,父亲不放心她长时间一个人在家,就去医院开了消炎药水,回家打吊瓶。他现在的妻子是个护士,可以操作。在这个新组建的家庭中,父亲有一个继子,是年轻女人嫁给父亲前拖的油瓶,小学放寒假,他每天在家看电视上网打游戏。也许不是恶意的,只是淘气。不知怎么,他突发奇想,趁着父亲睡着,用废弃针管抽了一管洗碗水注射进吊瓶里。事后,他又去看电视上网打游戏了。父亲醒来,感觉恶心头晕,不对劲,还以为是肠胃炎太顽固。等晚饭时间,那孩子带着邀功的口气对年轻女人说了替父亲加“药水”治病的事后,年轻女人走到卧室看到的父亲,已经昏迷不醒了。她打电话给医院,让人来接父亲,又打电话给母亲,把父亲丢给了母亲。年轻女人要在家安胎,带孩子,不能去医院。所以父亲的住院押金都是母亲交的。医生说那管洗碗水里的细菌在几个小时里迅速感染了父亲全身血液,引发了败血症,败血症又引发了急性脑膜炎。细菌性脑膜炎是一种特别危险的疾病,如果治疗不及时,可能会在几个小时内死亡。现在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父亲随时可能离她们而去。柳妍走到父亲窗前,轻轻叫了一声:“爸,我来了。”
父亲没有睁开眼睛,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持续昏睡,没有醒过。所以其实父亲没机会表达是不是要见亲生女儿一面的想法,全然是母亲的决定。她以为,在他危难时刻,只有真正的家人不抛弃他,他也必然放不下他真正的家人。这是一次把原先那个破碎的家捏合到一起的机会,哪怕是最后的机会。和以前一样,她喜欢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他,而且这次他无权反对。不过,这也是最可以原谅的谎言。现在,柳妍是母亲的主心骨了,她来了,母亲就安定了些。有了两个人,也就可以分工协作了。柳妍二十四小时守在病床前,母亲回家做饭送饭,并替换柳妍让她睡几个小时。她们都没有提到父亲现在法律上的妻子,那个年轻女人也没有来探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