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萨爽两手抠着书包带子，咬了咬下嘴唇，“最近……不是治安不好吗，祁嘉述他……就是送我回家，没别的意思。”
“那干脆让我去接你不就行了，”老萨没好气地瞪着俩人，“你爸我有手有脚的，不用麻烦别人。”
萨爽被抓了现行，这会儿理不直气也不壮，为了防止老萨说出更难听的话，她转头对祁嘉述说：“要不你先回家吧，注意安全，明天见。”
祁嘉述点点头：“好，明天见……叔叔再见。”
老萨瞥他一眼：“你自行车呢，没车子怎么回？”
“我……”祁嘉述乖乖地站在一边咽了咽嗓子，“待会儿打车回。”
“还打什么车，我这就有车，”老萨冲萨爽一挥手，“你上楼，我送这孩子回去。”
祁嘉述连忙摆手：“不用，我去路边打车就行……谢谢叔叔。”
“爸，您就别忙活了，祁嘉述他可以自己回去。”
萨爽也不想让老萨送他，她怕老萨趁她不在场就对祁嘉述放什么雷死人的狠话。“你不说最近治安不好么，”老萨把车钥匙掏出来，“我送他回去，省得路上再出什么事，到时候你跟我都得担责任。”
老萨说完冲祁嘉述一扬手：“走，上车，我驾龄长，放心，绝对能把你安全送到家。”
祁嘉述看了萨爽一眼，默默叹了口气，老萨都这么说了，他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识好歹了，只能老实跟上。老萨已经往停车的地方去了，萨爽一把拉住祁嘉述胳膊，冲老萨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哎，待会儿我爸要是吓唬你，你别害怕，他就是爱放狠话吓唬人，实际上不会对你动手的，不用怕他。”
“吓唬人？”
祁嘉述笑了笑，“怎么吓唬？拿刀吗？”
“哎你可别笑，我爸真有刀，就在他脚底下踩的那个坐垫下面，防身用的，他经常往偏远的地方送人，得留个后手，”萨爽说完又怕吓着祁嘉述，踮起脚拍拍他肩膀，“不过他不会拿刀吓唬你的，就你这种身板，他徒手也能放倒至少俩。”
“……”祁嘉述嘴角抽动，“要不你还是别安慰我了。”
老萨在前面催了一声，萨爽只好松开手，一脸担心地看着祁嘉述上了车。萨爽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夜幕中的一个小黑影，祁嘉述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老萨。他坐在后排，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老萨的表情，还挺严肃的。他不擅长跟长辈聊天，这会儿和老萨单独待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怕自己说多错多，只好一言不发地端正坐着，心始终吊在嗓子眼。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老萨开了口，语气意外地很平和，甚至还带着点长辈的关爱：“孩子，听小爽说，你一个人住？”
祁嘉述赶紧点头：“嗯，是。”
“爸妈都不在家吗？”
老萨问。“嗯，”祁嘉述有些摸不准老萨现在的心情，每说一个字都得提前思索两秒，“他们工作比较忙，不常在家。”
老萨点点头：“那你还挺独立的，平时都自己做饭吃么？”
“家里有阿姨……我不会做饭。”
祁嘉述老实说道。“怪不得，”老萨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方阔那孩子偶尔过来的时候，衣服鞋还会带点脏，你来家里这么多回，还没见你衣服和鞋沾过一点灰。”
祁嘉述咽了咽嗓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么一想，你们家的保姆倒是挺不错，就算你爸妈不在家，也把你的生活起居照顾得不赖，”老萨语气依旧很慈爱，“孩子，你还没照顾过人吧？”
这句话虽然是问出来的，但老萨的语气很笃定，祁嘉述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他确实没照顾过别人，从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有阿姨照顾他，后来萍姨来了，更是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的一切日常起居，他甚至一年到头连碗也不用洗几个，每天就只负责把自己身体照顾好，知道天冷添衣天热减衣就行。老萨这么问，他大概能猜到缘由。每个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嫁了人能被照顾得很好。他的确没什么机会照顾人，但那并不代表他完全不会照顾人。虽然现在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基本都是萍姨在收拾，但他的房间从来都是自己打理，除了做饭无法亲力亲为，其它事他都可以自己做。萍姨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把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揽过去了，但之前的阿姨不像萍姨这样，他也依旧能照顾好自己。既然他能照顾好自己，那他也能照顾好萨爽。祁嘉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解释：“叔，我还有一年就成年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他没敢特指萨爽，但他相信老萨能领会到他说的“身边的人”指的就是萨爽。俩人的对话虽然一直没提及萨爽，但俩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现在的对话就是围绕萨爽展开的，也在围绕萨爽进行，就是不知道最终围绕萨爽结束的时候会不会还像现在一样平和。“孩子，”老萨笑了笑，从后视镜看了祁嘉述一眼，“你岁数还太小，不明白我说的照顾人是什么意思。”
祁嘉述抬头看了一眼老萨，心情忽然有些沉重。虽然没了解过详细经过，但他知道萨爽她妈妈是因病去世的，仅凭想象也能大概猜到老萨曾怎样照顾过生病的妻子，所以老萨说他不明白他说的照顾人是什么意思，他依旧无从反驳。“真正的照顾人，不是做顿饭，洗两件衣服那么简单，照顾人是很熬心神的，”老萨继续说道，“尤其是照顾病人，你能数十年如一日地……耐心照顾一个病人吗？”
这话说完，老萨突然有些后悔，好端端地跟这孩子把话说这么透干什么，俩孩子还没成年，以后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他这么说岂不是把小爽说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人。尽管以后的现实很可能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但他依旧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因为这一点就被人看轻，尤其不愿意别人把自己闺女看成是拖累。就算以后会生病，会变得一点也不可爱，那也是他的宝贝闺女，他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宝贝疙瘩。那他为什么还要问那个问题呢？大概，他心里也对祁嘉述抱着一点虚浮的希望吧。他希望这世上真有人能像他一样，有那个勇气担负起照顾小爽的责任，尽管他知道这很难，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很难，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抱着一丁点弱小的希望，这点希望隐秘又脆弱，只需要一丁点犹疑就能让它破灭。老萨从后视镜里看了祁嘉述一眼，从他问完那个问题，祁嘉述就再也没开口。于是，老萨心里那点脆弱的希望静悄悄地破灭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又随着半开的车窗飘进了呼啸的冷风里，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接下来一路无话。到了祁嘉述家的小区门口，老萨回头看了一眼祁嘉述，神情疲惫得像是跑了一整晚的夜车：“孩子，到了。”
此时他也已经想开了，是啊，现在这社会，照顾自己都很难，谁又有那个心力和余力去照顾一个永远也不会好转的病人呢。他也终于明白了二十年前他岳父的心情，那时候老人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死活拦着不让秀禾跟他结婚的吧。现在一想，岳父的担心很有道理，他最后答应两人的婚事，应该也是抱着赌徒的心态，堵他这个女婿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岳父运气好，赌赢了。但他运气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在小爽的未来归宿上，他不能像岳父一样去赌，他必须确保小爽如果生病了能得到很好的照顾。能这样做到的人只有他自己，因为他是小爽的父亲。至于其他人，全当是老天爷拿来晃人眼睛的吧。祁嘉述下车后，老萨开着车往家走，走着走着，手忽然就握不稳方向盘了，把车停在路边，头抵在方向盘上方无声地啜泣起来。心底积压了这么长时间的隐忧终于在这一刻达到崩溃的临界点。今天之前，他心里可能还残留着一点希望，想着哪怕自己先走了，闺女也会有人照顾，可经过今晚和祁嘉述的对话，他才彻底认清现实。哪那么容易。说到底，这世上也只有他才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对小爽不离不弃。其他人，谁也靠不住。想到这一点，他悲从中来，连喘气都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怎么喘都喘不过来。当年和秀禾结婚，他还是个愣头青，无所畏惧，打心眼里觉得就算秀禾不认人了，吃喝拉撒都得人亲自照顾，他也完全不害怕，他可以端水喂饭，也可以端屎端尿，那是他认定的女人，他会照顾她一辈子。哪怕后来秀禾早早去了，他也从不后悔，因为俩人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快乐居多，他也没什么遗憾，秀禾是在他的精心照料中一点一点和这个世界告别的。只是现在，他的心境已经不是当年那样，当年他能在岳父面前拍着胸脯说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好好照顾秀禾，是因为当时他有底气，他那时候还年轻，身强体壮，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就算他因为意外先死了，也有岳父在，秀禾不会没人照顾。可现在，小爽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一个，他连死都不敢死。他死了，万一小爽病成秀禾那样，连吃饭都需要人喂，脾气一上来就摔东西打人，到那时候又有谁能照顾她。他死不起。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小爽才刚十七岁，他又怎么保证自己不会先走……现实带来的可怕隐患像座山一样压在老萨肩头，他伏在方向盘上压着声音偷偷啜泣，却不敢任凭情绪发泄太长时间。他是个父亲，不是个孩子，他总要回到该面对的现实中。几分钟过后，老萨红着眼坐直身体，深吸几口气，抬起手腕随便在眼角抹了两把，发动车往家的方向去了。